秋雨缠绵,直至夜幕降临也未停歇,反而愈发细密急促,敲打着青衣司案牍库的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春蚕在啃噬桑叶,搅得人心烦意乱。
库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沈青瓷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身后林立的书架之上,仿佛与那些沉寂的卷宗幽灵融为一体。她面前铺着几张草纸,上面用炭笔画着凌乱的线条和符号——那是她凭借记忆,勾勒出的西城隍庙周边街巷的简图,以及胡三、疯妇人出现的位置和行动轨迹。
白日里那场短暂而诡异的会面,每一个细节都在她脑中反复回放。胡三的精明与狠戾,孙老鼠的恐惧与卑微,守摊老者那看似浑浊实则锐利的眼神……尤其是那个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的疯妇人。
她绝非普通的疯婆子。
沈青瓷闭上眼,努力回忆着疯妇人抱住胡三腿时,那迅疾如电的手指动作。那不是一个疯癫之人无意识的抓挠,而是精准、带有明确目的的触碰。她在胡三的衣袍下摆留下了什么?一个记号?一个微小的物件?还是仅仅为了确认什么?
更让沈青瓷在意的是,疯妇人哭嚎时含糊喊出的那句话——“还我儿子!”
儿子?她的儿子,是否也像狗娃和小花一样,是被拐卖的“小货”之一?她是无数受害者母亲中的一个,因失子而疯癫,却凭着某种本能或线索,追踪到了胡三这里?还是……她另有身份,那场冲突,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暗号或试探?
线索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看似杂乱,却隐隐有一条无形的线将它们串联。胡三背后的网络利用惠民仓窝藏被拐孩童,疯妇人寻找丢失的儿子,这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着直接的联系。找到那个疯妇人,或许就能找到揭开孩童拐卖链条,甚至直指其背后势力的突破口。
然而,京城人海茫茫,一个神出鬼没的疯妇人,该如何寻找?
沈青瓷的目光落在简图上“永昌货栈”四个字上。胡三是货栈的管事,这是目前最明确的线索。孙老鼠提到,“小货”是等待“买主”,那么永昌货栈,在这个链条中,扮演的是中转站,还是……最终的目的地之一?
她必须去永昌货栈探一探。但经历了西城隍庙之事,胡三必然更加警惕,货栈周围定有防范。白天去风险太大,唯有借助夜色掩护。
就在这时,库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并非孙老鼠那虚浮拖沓的步子,也不是寻常巡夜兵丁沉重的靴响,而是某种刻意放轻、带着韵律的靠近。
沈青瓷心头一凛,迅速将桌上的草纸揉成一团,塞进袖中,同时拿起手边一份关于漕运律例的卷宗,摊在面前,执笔蘸墨,仿佛一直在专心抄录。
“吱呀——”
库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
门口站着的身影,让沈青瓷握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是陆绎。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肩头披着淡淡的湿意,似乎刚从雨中走来。他没有打伞,发梢沾染着细密的水珠,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微光。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深沉如夜,落在沈青瓷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
“这么晚了,还在用功?”陆绎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在这雨夜里却格外清晰。
沈青瓷放下笔,站起身,垂首行礼:“陆司丞。有些卷宗晦涩难懂,想多抄录几遍,加深印象。”她的声音带着刻意模仿的少年沙哑,以及一丝被上司撞见用功的“局促”。
陆绎迈步走了进来,靴子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没有去看沈青瓷抄录的内容,目光却在库房内缓缓扫过,掠过那些被清理得井然有序的书架,最后停留在沈青瓷那张简单甚至称得上简陋的书案上。
“案牍库清苦,李司丞倒是会‘物尽其用’。”陆绎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莫测。
沈青瓷心中微动,不知他此言是褒是贬,只能保持沉默。
陆绎走到她书案前,随手拿起她刚刚“抄录”的那份漕运律例,翻看了两眼。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翻动纸张的动作带着一种惯常发号施令的优雅与力度。
“漕运律例……看来沈司直对漕务颇感兴趣?”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沈青瓷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层层的伪装,直抵内心深处。
沈青瓷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下官初来乍到,觉得多了解些司内可能涉及的庶务,总归没有坏处。漕运关系京城命脉,故而多看几眼。”
“是吗?”陆绎不置可否,将卷宗放回原处,“心思缜密,未雨绸缪,是好事。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有些水,看似不深,实则暗流汹涌,漩涡遍布。贸然涉足,恐有灭顶之灾。沈司直年纪尚轻,前程远大,当知‘明哲保身’四字的重要性。”
这话语中的警告意味,几乎毫不掩饰!他知道了什么?是在指她调查旧案,还是……特指西城隍庙之事?他是在提醒,还是在威胁?
沈青瓷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垂下眼睑,避开那锐利的目光,低声道:“谢司丞教诲,下官……谨记。”
陆绎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沉默了片刻。库房里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以及两人之间那种微妙而紧张的氛围。
“听说你前几日,指点过两个被拐的孩童去顺天府报案?”陆绎忽然又换了一个话题,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沈青瓷心中警铃大作!他果然知道了!是顺天府那边传回的消息,还是……他一直在监视自己?
“下官那日散衙,确实在衙门外遇到一对乞儿,见其可怜,给了几文钱,并未多言。”沈青瓷依照早已想好的说辞应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至于报案……下官并不知情。许是那孩子认错了人,或是顺天府的差役误解了吧。”
陆绎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是吗?看来是误会了。”他并没有深究,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扫过沈青瓷缩在袖中的手,“京城近日不太平,尤其西城一带,流民增多,盗匪亦偶有出没。沈司直夜间若无事,还是早些回住处为宜,莫要在外过多逗留,以免……遭遇不测。”
西城!他提到了西城!这几乎已经是**裸的暗示了!
沈青瓷感觉自己的血液都有些发冷。陆绎对她的一举一动,恐怕了如指掌。他今夜前来,绝非偶然,这番看似关怀实则警告的话语,更像是一种最后的通牒——要么就此收手,要么,后果自负。
“是,下官记下了。”沈青瓷的头垂得更低。
陆绎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最终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库房,融入门外的雨幕与黑暗之中。
门被轻轻带上,库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沈青瓷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无尽的雨声。
她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透过模糊的窗纸,望向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陆绎的警告言犹在耳,像冰冷的雨水浇在心头。
他知道她在查,甚至可能知道她今晚想去永昌货栈。他的出现,是在阻止她吗?
若是寻常人,听到上司如此明确的警告,只怕早已胆寒,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但沈青瓷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却慢慢凝聚起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
退缩?她早已无路可退。
陆绎的警告,恰恰证明了她的方向没有错。永昌货栈,乃至其背后牵扯的势力,藏着巨大的秘密,而这秘密,很可能与父亲的冤案,与这朝廷的痼疾,与她必须追寻的真相息息相关。
风险越大,意味着可能获得的证据越关键。
她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湿气的冰冷空气,转身回到书案前,吹熄了油灯。
库房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在黑暗中,她迅速脱去司隶服,换上了那身靛蓝粗布直裰,将匕首、灰土、铜钱、麻药针等物再次检查一遍,确认无误。范阳帽压下,遮住大半面容。
陆绎的警告非但没有吓退她,反而像一剂催化药,促使她下定了决心。
今夜,必须去永昌货栈!
她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再次从偏僻侧门溜出青衣司,汇入京城连绵的秋雨之中。
雨水冰冷,打湿了她的衣襟,却让她的头脑愈发清醒。她避开主干道,专挑灯光昏暗、人迹罕至的小巷穿行,身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朝着东市的方向潜去。
永昌货栈位于东市边缘,靠近漕运码头,地理位置便利。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与西城截然不同的氛围。这里即便在雨夜,也隐约能听到码头上传来的号子声和船只碰撞的声响,空气中也混杂着河水、货物和各种香料的味道。
货栈占地颇广,由数间高大的库房和一座两层的主楼组成,外围着一圈两人高的砖墙。此时已是深夜,货栈大门紧闭,门前悬挂的气死风灯在雨中摇曳,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门前一片湿漉漉的空地。
沈青瓷没有贸然靠近正门,而是绕着货栈的外墙,在雨水的掩护下,仔细勘察。墙体湿滑,难以攀爬。她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排水口、狗洞或是树木借力点。
在货栈后墙一处相对隐蔽的角落,她发现了一个用于排放院内积水的铁栅栏。栅栏锈迹斑斑,似乎有些年月了。她蹲下身,用力试了试,发现有几根铁条已经松动。
就是这里了!
她左右四顾,确认无人,然后从袖中取出那几枚边缘锋利的铜钱,插入铁条与石基的缝隙中,用力撬动。雨水掩盖了细微的金属摩擦声。费了一番功夫,她终于将两根铁条撬弯,露出了一个勉强可供她瘦削身体钻过的缝隙。
她毫不犹豫,如同游鱼般,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墙内是货栈的后院,堆放着不少蒙着油布的货物箱笼,以及一些散乱的木料和杂物。雨水敲打在油布和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正好掩盖了她的脚步声。
她伏低身体,借助货物的阴影,小心翼翼地向着那座两层主楼摸去。主楼一层黑漆漆的,似乎无人,但二楼的一个窗户,却透出微弱的灯光!
有人!
沈青瓷心中一紧,更加谨慎。她绕到主楼侧面,发现侧面墙壁上攀爬着茂密的常青藤,虽然被雨水打湿,但依旧坚韧。
她深吸一口气,抓住湿滑的藤蔓,如同灵猿般,开始向上攀爬。雨水不断流进她的眼睛和脖颈,冰冷刺骨,但她咬紧牙关,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很快,她便攀爬到了那扇透出灯光的窗户下方。窗户紧闭着,里面似乎挂着厚厚的帘子,只能透过缝隙看到一丝光亮。
她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湿漉漉的窗棂上。
隐隐约约,有说话声从里面传来。
“……三爷放心,那批‘料’已经安全转移……官府查不到……”
一个略显谄媚的声音说道。
接着,是胡三那熟悉而阴沉的声音:“哼,算他们识相。那个姓沈的小子,查得怎么样了?”
“按您的吩咐,派人盯了两天,除了去衙门,就是窝在库房,没什么异常举动。不过……今天傍晚,陆绎陆司丞去案牍库找过他。”
“陆绎?”胡三的声音明显凝重起来,“他去做什么?”
“不清楚,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之后那沈青也没出来。”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只听得见外面哗啦啦的雨声。
过了一会儿,胡三才冷冷道:“不管陆绎是什么意思,这个沈青,留不得了。他既然对旧账那么感兴趣,就让他……永远闭上嘴。做得干净点,弄成意外。”
“是!三爷!属下明白!”谄媚的声音连忙应道。
沈青瓷在窗外,听得心惊肉跳!他们果然要对自己下杀手了!而且,就在今夜?还是明日?
就在这时,楼下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犬吠!紧接着是几声呼喝!
“什么人?!”
“有贼!抓贼啊!”
沈青瓷心头巨震!被发现了?!
她来不及多想,立刻松手,顺着湿滑的藤蔓向下滑去!然而,就在她即将落地的那一刻,一道凌厉的刀光,带着破开雨幕的尖啸,自斜刺里猛地向她劈来!
杀气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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