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绎的值房与案牍库的陈旧压抑截然不同。
窗明几净,陈设简洁却透着不动声色的威仪。紫檀木大案上公文垒放整齐,一方端砚,几支狼毫,除此之外,别无长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一种冷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与陆绎其人如出一辙。
沈青瓷垂首立于案前,浑身湿衣虽已半干,紧贴肌肤,带来阵阵寒意。伤口在动作间牵扯着疼痛,但她站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一根紧绷的苇杆,将所有疲惫、惊惶与痛楚死死压在那副单薄的少年躯壳之下。
陆绎并未坐在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依旧淅沥的秋雨。玄色常服的背影挺拔如山岳,沉默无声,却散发着比窗外秋雨更冷的压迫感。
值房里静得可怕,只余雨水敲打窗檐的单调声响,以及沈青瓷自己极力压抑的、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沈青瓷心中念头飞转,猜测着陆绎召她前来的目的,以及他会如何发难。是直接质问昨夜行踪?还是拿出她潜入货栈的证据?抑或是……更危险的试探?
终于,陆绎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依旧深沉,如同古井寒潭,看不出丝毫情绪,先落在了沈青瓷略显苍白的脸上,继而缓缓下移,扫过她因湿衣包裹而更显清瘦的身形,最终,定格在她左侧肩胛处——那里,司隶服下,隐隐透出一小片深色,是昨夜被弩箭擦伤后,虽经简单包扎,但行动间依旧洇出的淡淡血痕。
沈青瓷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想侧身避开那道视线,却又硬生生止住。任何多余的动作,在此刻都无异于欲盖弥彰。
“受伤了?”陆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是关切还是审问。
“……回司丞,昨日在库房整理卷宗时,不慎被架上落下的旧木箱角划了一下,小伤,不敢劳司丞挂心。”沈青瓷垂着眼,将早已备好的说辞平稳道出,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低哑。
“木箱角?”陆绎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信或不信。他踱步走近,并未靠得太近,却在两人之间留下一个足以让人窒息的威压距离。“看来案牍库年久失修,隐患颇多。李司丞治下,未免失之懈怠。”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沈青瓷背后沁出冷汗。将责任推给李胖子和库房隐患,看似为她解围,实则将她与李司丞隐隐对立起来,更将“库房”与“受伤”坐实关联,若她日后伤势有异,便是今日撒谎的铁证。
“是下官自己不当心,与李司丞无关。”沈青瓷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陆绎不再纠缠伤势,转而问道:“昨夜雨大,沈司直……歇得可还安稳?”
来了!
沈青瓷心念电转,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疲惫的恭敬:“谢司丞关怀。昨夜雨声嘈杂,加之肩伤不适,辗转半宿,直至天将明才朦胧睡去,让司丞见笑了。”她半真半假地回答,将可能的异常归咎于雨声和“小伤”。
“是吗?”陆绎嘴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本官还以为,沈司直勤勉公务,乃至夜半时分,仍在外奔波劳碌。”
他话语中的机锋如同出鞘的匕首,寒光乍现!
沈青瓷袖中的手瞬间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利用那点刺痛维持着面色的平静:“司丞说笑了。下官入京不久,人地生疏,且司规森严,岂敢夜间擅离?不知司丞……何出此言?”她抬起眼,目光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辜,迎向陆绎审视的视线。
四目相对。
陆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剥开她层层的伪装,直视灵魂深处。沈青瓷强迫自己不许退缩,不许闪躲,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在眼底那片故作镇静的湖水之下。
值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雨声依旧,却更衬得这方寸之间的寂静如同绷紧的弓弦。
片刻,陆绎率先移开了目光,转向书案,随手拿起一份卷宗,仿佛刚才那咄咄逼人的质问只是随口一提。“本官随口一问,沈司直不必紧张。”他语气缓和下来,却更让人捉摸不透,“你兄长沈青,为国捐躯,令人扼腕。你能承其遗志,入青衣司效力,忠心可嘉。”
他突然提及“兄长”,让沈青瓷猝不及防,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她只能将头埋得更深,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低声道:“兄长之志,下官不敢或忘。”
“嗯。”陆绎淡淡应了一声,手指轻轻敲击着卷宗的硬壳,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沈青瓷紧绷的神经上。“既是将门之后(虽只是边镇低阶军户,但他刻意拔高),更应知晓‘令行禁止’四字的分量。青衣司非是寻常衙门,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有些事,不该你碰的,莫要好奇;有些路,不该你走的,莫要涉足。否则,非但自身难保,恐还会……累及他人。”
他这番话,语气不算严厉,甚至带着几分看似推心置腹的告诫,但字字句句都如同冰锥,刺入沈青瓷的心底。他知道了多少?是在警告她停止调查,还是在暗示他已洞悉她的身份秘密?“累及他人”……是指她在边陲的母亲吗?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下官……明白。”沈青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除了这句,她不知还能说什么。
陆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了许久,最终摆了摆手:“明白就好。下去吧。肩上的伤,既是为公务所致,可去司内医官处领些伤药,莫要耽搁了。”
“是,谢司丞体恤。下官告退。”沈青瓷如蒙大赦,躬身行礼,保持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退出值房,直到转身带上房门,隔绝了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才敢悄悄松一口气,却发现内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背脊,一片冰凉。
她不敢在门外停留,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向着案牍库走去。陆绎今日这番召见,看似寻常,实则步步杀机。他并未拿出确凿证据,但每一句话都充满了试探与警告,如同在黑暗中编织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而她,正是那只被网住的飞蛾。
他究竟意欲何为?
回到案牍库,孙老鼠见她回来,眼神闪烁,远远避开,显然昨夜之事他已听闻,对沈青瓷能全身而退更是惊疑不定。
沈青瓷无心理会他,坐到自己的角落,摊开卷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陆绎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他提到了兄长,是巧合,还是……他已经在怀疑“沈青”的身份?
还有肩上的伤……去医官处领药?这看似关怀的举动,或许又是一个陷阱。青衣司的医官手段老辣,一旦查验伤势,很容易看出并非什么“木箱角”所伤,而是利器擦过的痕迹。
不能去。
她必须自己处理伤口。
趁着孙老鼠不注意,她悄悄从库房堆积的杂物中,找出一些早年存放的、尚未完全失效的普通金疮药粉和干净布条。寻了个由头,躲到库房最深处一个废弃的隔间内,咬紧牙关,自行解开之前粗糙的包扎。
伤口被雨水浸泡,有些发白外翻,边缘红肿,隐隐作痛。她吸着冷气,将药粉仔细洒在伤处,再用干净布条重新紧紧缠好。整个过程,她一声未吭,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昭示着此刻承受的痛楚。
处理好伤口,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身体的疲惫与伤痛,心神的紧绷与焦虑,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她闭上眼,眼前闪过陆绎深沉难测的眼眸,闪过胡三阴鸷的笑容,闪过那疯妇人诡异的身影,闪过永昌货栈冰冷的刀光与那支救命的乌黑短矢……
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陆绎的警告,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他越是不让她查,越是证明她触碰到了关键。
永昌货栈暂时不能再去,胡三那边必然戒备森严。那么,剩下的线索,便是那个神秘的疯妇人,以及……那批被转移的“料”。
疯妇人神出鬼没,寻找不易。而那批火药原料……它们被转移去了哪里?是否还会通过漕运渠道?胡三的永昌货栈与漕帮必有勾结,或许,可以从漕运这条线继续深挖。
还有那个在货栈外出手相助的人……是敌是友?为何要救她?那击飞短矢的寒光,她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她重新睁开眼,眸中疲惫未散,却更多了几分冰冷的坚定。如同在绝境中磨砺的刀刃,越是艰难,越是寒芒隐现。
她从怀中掏出那几份偷偷誊录的、关于近期漕运货物异常记录的摘要,就着隔间缝隙透入的微光,再次细细翻阅起来。
京城的水再浑,龙潭虎穴再险,她也要一步步趟过去。
为了活下去,更为了那被尘埃掩盖的真相。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已停,乌云缝隙中,透出一缕微弱却执拗的天光,恰好落在她紧握卷宗、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那光,虽微茫,却刺破了沉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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