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绎值房中那番看似关怀实则警告的话语,如同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在沈青瓷的心上,留下无形却火辣辣的伤痕。她回到案牍库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背靠着冰冷粗糙的书架,缓缓滑坐在地。
累,难以言喻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肩胛处的伤口在自行处理后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昨夜永昌货栈的生死一线。然而,比身体创伤更甚的,是心神上的损耗。陆绎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时时在脑海中浮现,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了然的警告。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什么。
他知道她昨夜不在库房,知道她去了西城,甚至可能……猜到了她肩上的伤并非什么木箱角所致。他提及“兄长”,是随口安抚,还是意有所指?那句“累及他人”,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刮擦着她的神经——远在边陲、病弱无依的母亲,是她唯一的软肋,也是她绝不能触碰的底线。
恐惧如同藤蔓,缠绕着心脏,一点点收紧。有一瞬间,退缩的念头几乎占据了上风。就此停手,安安分分做个整理卷宗的司直,或许还能在这青衣司苟全性命……
可就在这时,狗娃和小花那惊恐无助的眼神,惠民仓地窖里可能正在忍受饥饿折磨的其他孩童,还有那本记录着硫磺硝石、指向不轨图谋的旧账册,以及父亲那蒙尘的姓氏和未雪的冤屈……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轮番闪过。
她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尚未愈合的掌心,剧烈的刺痛让她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
不能退!退了,那些孩子怎么办?父亲的冤屈怎么办?她自己……又该如何在这吃人的京城,在这步步惊心的青衣司立足?示弱和退缩,只会让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更加肆无忌惮!
陆绎的警告,恰恰证明了她触碰到了他们的痛处!他们怕了!
她深吸一口库房里陈腐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消化昨夜获取的信息,找到新的、更安全的突破口。
永昌货栈暂时不能再碰,胡三必然已成了惊弓之鸟,短期内定然戒备森严。那个神秘的疯妇人神出鬼没,难以寻觅。那么,剩下的线索,便是胡三与那随从对话中提到的——那批已被转移的“料”!
火药原料,数量定然不小,运输储存皆非易事。它们会被转移到哪里?依旧在京城范围内,还是已经通过某种渠道运往他处?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她偷偷誊录下来的、关于漕运货物异常的记录摘要。永昌货栈靠近漕运码头,胡三能与漕帮勾结拐卖孩童,运送火药原料,漕运这条线,必然是关键!
她重新摊开那些草纸,就着从高窗透入的、阴雨天灰白的光线,更加仔细地审视每一条记录。不再局限于永昌货栈,而是将范围扩大到所有与胡三可能有关的商号、货栈,以及近期所有申报模糊、货品与记录不符、或是在特定时间点频繁出入港的漕船。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她偶尔因牵动伤口而发出的轻微抽气声。孙老鼠期间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探过头,见她只是“专注”地翻阅卷宗,并未有其他举动,才又缩了回去,但那眼神中的惊疑与恐惧,并未减少分毫。
沈青瓷无暇他顾。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一片片枯燥的数字和地名之中。过目不忘之能在此时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大量看似无关的信息在她脑中飞快地排列、组合、比对。
突然,她的目光在其中一页定格。
那里记录着一条看似平常的信息:三日前,一艘隶属于“广通”漕行的漕船,申报入港卸货,货单记录为“江南新米五百石,干货若干”。卸货地点并非官仓或大型货栈,而是一个位于漕渠下游、相对偏僻的私人小码头,码头归属于一个名叫“利源杂货”的小商号。而这条船的船老大,在更早的一份关于码头纠纷的卷宗记录里,曾被人指证与永昌货栈的管事胡三“过从甚密”。
“广通”漕行……利源杂货……私人小码头……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沈青瓷的心脏猛地一跳!
“新米五百石”对于一个“利源杂货”这样的小商号来说,数量过于庞大,且江南新米并非此时节的主流漕运货物。更可疑的是,卸货地点选择在偏僻的私人码头,而非更便捷的公共码头或货栈!
这艘船,这批货,有问题!
那批被转移的“料”,会不会就藏在这所谓的“新米”之中,被运到了那个偏僻的“利源”码头?
这个发现让沈青瓷精神大振,连日来的疲惫和伤痛仿佛都减轻了几分。她强压下立刻前去探查的冲动,告诫自己必须更加谨慎。永昌货栈的教训犹在眼前,对方既然能迅速转移物资,必然也做好了应对探查的准备。那个私人码头,恐怕不比永昌货栈安全多少。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了解那个码头的地形、守卫情况,以及“利源杂货”的底细。
然而,她在漕运相关的卷宗中翻找了半天,关于“利源杂货”和那个小码头的记录少之又少,显然这种小商号并不在青衣司日常重点关注的范围之内。
线索似乎再次中断。
沈青瓷蹙起眉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库房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孙老鼠私人的、尚未及清理的杂物。忽然,她心念一动。
孙老鼠这老狐狸,在司内多年,掌管案牍库,接触三教九流,虽地位不高,但消息或许比许多人都要灵通。他既然与胡三有勾结,对漕运码头这些灰色地带的了解,恐怕远超卷宗记录!
能否……从他嘴里再撬出点东西?
这个念头极为冒险。孙老鼠如今对她畏如蛇蝎,但也正因如此,他更可能为了自保而隐瞒或提供虚假信息。而且,再次逼问,极易打草惊蛇,若被胡三那边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她权衡利弊,难以决断之际,库房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沈青瓷瞬间警觉,迅速将桌上的草纸塞入袖中,随手拿起一份无关的卷宗,做出凝神阅读的样子。
门被推开,进来的依旧是陆绎身边那个面容普通的年轻皂隶。他手里依旧提着一个食盒,但这次,食盒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巧的白瓷药瓶。
“沈司直,”皂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陆司丞吩咐,秋雨寒凉,恐旧伤复发,特赐伤药一瓶,乃司内秘制,疗效甚佳。”
又是陆绎!
沈青瓷的心沉了下去。他果然对她肩上的“木箱角划伤”起了疑心!这瓶伤药,是进一步的试探?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关照”?
她站起身,恭敬地接过食盒和药瓶,垂首道:“多谢陆司丞挂念,下官愧不敢当。”
那皂隶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忽然压低声音,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飞快地说了一句:“司丞让属下转告,漕渠水深,鬼影幢幢,沈司直若欲垂钓,需备好香饵,看准时机。盲目下竿,恐被恶蛟所噬。”
说完,不等沈青瓷反应,他便如往常一般,躬身退了出去,悄无声息。
沈青瓷僵在原地,手中那瓶尚带着皂隶体温的伤药,此刻却仿佛有千斤重,烫得她几乎拿捏不住。
漕渠水深,鬼影幢幢……备好香饵,看准时机……
陆绎他……他竟然知道她在查漕运!他甚至用“垂钓”、“恶蛟”这样的比喻,暗示她调查的方向没错,但警告她方法不当,时机不对!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在指点她,还是在诱导她?他仿佛一个站在极高处的弈者,冷静地俯瞰着棋盘,而她,不过是棋盘上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这种被人完全看透,却摸不清对方意图的感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愤怒。
她低头看着那瓶伤药,瓷瓶温润,标签上写着“金疮灵”三个小字,确实是青衣司内常用的上等伤药。她拔开瓶塞,一股清冽的药香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用,还是不用?
若用了,伤势好转,陆绎是否会以此作为她“心虚”的证据?若不用,肩伤拖延,必然影响行动,于调查更为不利。
挣扎片刻,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只能向前!这药,她用!若陆绎真要借此发难,她也有的是说辞周旋。
她不再犹豫,回到隔间,重新解开包扎,将瓶中淡绿色的药膏仔细涂抹在伤口上。药膏触体清凉,很快便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果然疗效非凡。
处理完伤口,她看着那精致的白瓷药瓶,心中五味杂陈。陆绎这个人,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时而冰冷警告,时而出手相救,时而仿佛又在暗中提供助力。他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暂时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沈青瓷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利源杂货”码头上。陆绎的警告虽然莫测,但“备好香饵,看准时机”这句话,却提醒了她。贸然前往探查确实危险,她需要更好的准备和更充分的了解。
或许……可以从码头附近的底层胥吏、搬运工,或者更夫那里旁敲侧击?这些人处于权力结构的最后层,消息灵通,且不易被幕后之人注意。
打定主意,她决定再次冒险外出。这一次,她要做足准备,扮演一个更不起眼的角色。
散衙的时辰一到,沈青瓷便如同寻常低阶司直一般,默默离开了衙门。她没有回那个并不存在的“住处”,而是先去了一家成衣铺,用所剩无几的俸银,买了一套半旧、打着补丁的苦力短打和一双磨得发白的草鞋。又寻了个无人的角落,用特制的药水将脸颈、手臂仔细涂抹,使其呈现出常年风吹日晒的粗糙古铜色,连指甲缝里都细心塞入些许泥垢。
对着水洼模糊的倒影,她再次调整姿态,含胸驼背,眼神麻木,步履间带着长期负重留下的微跛,活脱脱一个在码头讨生活的年轻苦力。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京城卸下了白日的庄重肃穆,展现出它浮华喧嚣的另一面。但沈青瓷无心欣赏,她压低帽檐,混入熙攘的人流,向着漕渠下游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漕渠,空气越发潮湿,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腐烂的味道以及汗臭。灯火通明的码头区人声鼎沸,力工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货物穿梭如织,管事模样的在一旁大声吆喝呵斥。而在主码头之外,那些支流岔道旁的小码头,则显得冷清许多,灯火昏暗,人影稀疏。
沈青瓷按照卷宗上模糊的地址,在错综复杂的河网边寻觅了许久,终于在一处芦苇丛生的河湾角落,找到了那个挂着“利源”破旧木牌的私人小码头。
码头不大,由几根歪斜的木桩和破旧的木板搭建而成,仅能停靠小型货船。岸边靠着几间低矮的、用木板和油毡搭成的窝棚,似乎是看守或工人临时歇脚的地方。此时,码头上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晃,将周围晃动的芦苇影子投在漆黑的水面上,如同幢幢鬼影。
空气中,隐约飘来一股淡淡的、类似硝石的刺鼻气味,虽然很淡,且被河水的腥气掩盖,但沈青瓷对这股味道异常敏感,立刻捕捉到了!
果然有鬼!
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借着芦苇丛的掩护,伏低身体,仔细观察。码头看似无人,但直觉告诉她,暗处一定有眼睛在盯着。那几间窝棚里,或许就藏着守卫。
她耐心地潜伏着,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等待着可能出现的破绽。
时间一点点过去,河面上的雾气渐渐弥漫开来,给这偏僻的码头更添了几分阴森。就在沈青瓷以为今夜不会有什么收获,准备先行撤离,改日再探时,一阵轻微的划水声由远及近。
她精神一振,凝神望去。
只见一艘没有悬挂任何标识的小舢板,如同鬼魅般从浓雾中钻出,悄无声息地靠向了“利源”码头。舢板上站着两个黑影,动作麻利地将船系好,然后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这才快步走向其中一间窝棚,推门闪了进去。
机会!
趁着这两人进入窝棚,视线暂时被遮蔽的刹那,沈青瓷如同狸猫般从芦苇丛中蹿出,利用码头堆放的几个破旧木箱作为掩体,迅速靠近了那艘刚刚靠岸的舢板。
舢板上空无一物,只有船底残留着一些湿漉漉的、深色的粉末状痕迹。她用手指沾起一点,凑近鼻尖——那股刺鼻的硝石气味更加明显了!
他们是来运送“料”的?还是来取货的?
就在这时,窝棚里传来了压低的交谈声。沈青瓷立刻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冰冷的、布满湿滑苔藓的木板墙。
“…………三爷催得紧,剩下的‘黑疙瘩’必须在这两晚全部运走……”一个粗嘎的声音说道。
“放心,都安排好了,明晚子时,还是老路子,从‘鬼见愁’那段水道走,那边巡查松……”另一个声音略显尖细。
“妈的,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提心吊胆……听说永昌那边昨天闹了贼,三爷发了好大的火……”
“嘘!小声点!不想活了?干好咱们的差事就行……对了,胡三爷让捎句话给这边的‘驼子’,让他把码头清理干净,一点痕迹都别留,特别是那几间棚子里的‘旧东西’,赶紧处理掉……”
“知道了……真是麻烦……”
“黑疙瘩”?是他们对火药原料的暗称?“鬼见愁”水道?那似乎是漕渠一段以险峻和巡查松懈著称的河道!明晚子时运走?清理“旧东西”?
一个个关键词汇如同惊雷,在沈青瓷脑海中炸响!她终于抓住了确凿的线索和时机!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窃听之际,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浓稠的夜色与雾气中,一道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正悄无声息地自水面上滑来,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悄然逼近了她的身后。
一股冰冷的、带着河底淤泥腥气的杀机,骤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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