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鼠那间充斥着霉味与陈年墨臭的值房,此刻门窗紧闭,将外面稀薄的晨光与偶尔经过的脚步声隔绝开来。室内光线昏暗,只有桌上一盏油灯如豆,跳动不安的火苗将两张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更添了几分诡秘。
沈青瓷反手轻轻合上门,并未落闩,留了一丝可供反应的余地。她站在门边,并未急于靠近,目光平静地看着瘫软在椅子上的孙老鼠。后者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官服的前襟已被冷汗浸透一片深色,脸色蜡黄,嘴唇不住地哆嗦,那双惯常滴溜溜乱转的老鼠眼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垂死的挣扎。
“孙书吏,”沈青瓷开口,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威胁,却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让人胆寒,“现在,可以好好‘请教’了吗?”
孙老鼠猛地喘了几口粗气,双手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指节泛白。他盯着沈青瓷,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他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新人”。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孙老鼠的声音嘶哑得厉害,“那些东西……你怎么会……”
“我是谁不重要。”沈青瓷打断他,向前缓缓迈了一步,阴影随之压迫过去,“重要的是,孙书吏你想不想活命,想不想你的家小安然无恙。”
她刻意顿了顿,让“家小”两个字在空气中停留片刻,看着孙老鼠的瞳孔再次剧烈收缩。对付这种胥吏,单纯的死亡威胁未必能使其彻底屈服,但牵连家人的恐惧,往往能击溃他们最后的心理防线。
“那壶里的‘白霜’,还有那些信……”沈青瓷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缓慢而清晰地流淌,“‘小货’、‘黑石’、‘白霜’、‘不得已’之法……还有,那个‘飞鸟’的记号。任何一桩,都足够孙书吏你在菜市口走一遭,甚至……株连三族。”
“不!不关我事!我也是被逼的!”孙老鼠终于崩溃,从椅子上滑落,几乎是匍匐在地,压着嗓子发出绝望的哀鸣,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沈……沈司直!沈大人!饶命!饶命啊!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沈青瓷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冷。她微微俯身,目光如炬:“从头说。‘惠民仓’地窖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那些硫磺硝石,又是为谁准备的?‘飞鸟’代表谁?还有,昨夜仓库里的刺客,是不是你派去的?”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鞭子,抽打在孙老鼠紧绷的神经上。他瘫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断断续续地开始交代,声音时高时低,混杂着悔恨与恐惧。
“……是……是‘上面’的人……通过中间人找到我……让我……让我利用管理旧档的便利,必要时……抹掉或修改一些关于惠民仓的往来记录……尤其是涉及特定物资的……”
“孩子……孩子是另一条线……他们借用仓底废弃的地窖临时关押……说是……说是从北边弄来的‘好货’,要等风头过了再运走……我……我只负责在他们需要时,提供仓库的巡查空隙,别的……别的我真没插手啊!”
“硫磺和硝石……我……我起初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只知道每次数量不大,混杂在正常的耗羡记录里……直到……直到有一次,我偷听到中间人喝醉后说漏嘴,好像……好像跟‘火药’有关……是……是要供给……供给……”
说到这里,孙老鼠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仿佛那个名号本身带着诅咒,他张了张嘴,却不敢发出声音,只用口型无声地比划了两个字。
尽管光线昏暗,沈青瓷还是凭借他夸张的口型,辨认出了那模糊的音节——似乎是一个姓氏,一个在京城权势熏天、连她这个初来者都如雷贯耳的姓氏!
她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果然牵扯到了最顶层的权贵!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不见底!
“那‘飞鸟’记号呢?”沈青瓷强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追问道。
“是……是中间人每次传信时,不经意会留下的印记……我……我偷偷记下来的……不知道具体代表哪家,但……但肯定跟那家脱不了干系……”孙老鼠喘着气说道。
“昨夜仓库的刺客?”
“不!不是我派的!”孙老鼠慌忙摆手,脸上血色尽失,“我……我哪有那个胆子!是……是中间人!他……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昨天下午匆匆来找我,问我是不是走漏了风声……还……还提到了你!说你可能在查旧账……然后晚上……晚上就出事了!我……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他们动了手!沈大人,我真不知道他们要杀人灭口啊!”
孙老鼠的话语逻辑混乱,但信息量巨大。沈青瓷快速梳理着:一个庞大的网络,利用惠民仓作为掩护,一方面拐卖孩童牟取暴利,另一方面偷偷囤积火药原料,其背后隐隐指向某个顶级权贵。孙老鼠只是这个网络边缘的一颗小棋子,负责文书上的掩护。而自己因为调查旧账册,引起了网络核心人物的警觉,以至于对方不惜动用杀手。
“中间人是谁?如何联系?”沈青瓷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他……他叫胡三,是东市‘永昌货栈’的一个管事……平时……平时都是他主动来找我……”孙老鼠哆哆嗦嗦地说,“下次……下次碰头,应该是……是三日后,在西城隍庙后的茶摊……”
得到了关键信息,沈青瓷沉默了片刻。油灯的火苗在她沉静的眸子里跳跃。
孙老鼠见她不语,心中恐惧更甚,爬前两步,抓住她的裤脚,哀声道:“沈大人!沈司直!我知道的都说了!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那些东西……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啊!不然……不然我全家老小都没命了!”
沈青瓷低头看着他涕泪交加的丑态,心中并无怜悯,只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在这张巨大的权力与利益的网下,无论是孙老鼠这样的胥吏,还是狗娃那样的孩童,亦或是她自己,都不过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蝼蚁。
“东西,我可以暂时替你保管。”沈青瓷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但能否保住你的命,看你接下来的表现。”
孙老鼠如同听到赦令,连连磕头:“您说!您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的……”
“第一,关于我的事,关于今夜我们的谈话,若有半句泄露,你知道后果。”
“不敢!绝对不敢!”
“第二,胡三那边,一切如常,不得露出任何马脚。三日后西城隍庙,我需要你配合。”
“配合!一定配合!”
“第三,”沈青瓷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孙老鼠心底,“继续你该做的事,但有关惠民仓、孩童、以及任何涉及那家和‘飞鸟’标记的消息,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是是!一定!一定!”孙老鼠忙不迭地应承,此刻沈青瓷哪怕让他去刺杀皇帝,他恐怕都会先答应下来。
沈青瓷知道,这种人的承诺如同草纸,毫无信誉可言。但暂时的恐惧,足以让他成为一颗有用的棋子。她需要时间,需要借助孙老鼠这条线,摸清这个网络更多的脉络,找到确凿的证据。
“记住你说的话。”沈青瓷最后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轻轻拉开了房门。
晨光涌入,刺得孙老鼠眯起了眼。他看着那个瘦削挺拔的背影融入门外渐亮的天光中,仿佛刚才那场黑暗中的密谈与威胁只是一场噩梦。然而怀中那份冰冷的恐惧和额上未干的冷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完了,他的生死,已经牢牢攥在了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司直手中。
沈青瓷走出值房,重新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开始一下下地清扫着庭院。动作依旧沉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之内,已是冷汗涔涔。
从孙老鼠口中逼问出的信息,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头。权贵、拐卖、火药……任何一桩,都足以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而她,一个身份虚假、根基全无的底层司直,竟然妄图撼动这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
无异于螳臂当车。
可是,她能退缩吗?
想起狗娃兄妹那双惊恐无助的眼睛,想起惠民仓地窖里可能正在忍受饥饿和恐惧的其他孩子,想起那本记录着父亲政论观点、却最终被污蔑构陷的旧书……她无路可退。
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规律的沙沙声。沈青瓷抬起眼,望向青衣司衙门深处那重重叠叠的屋宇飞檐。
陆绎……他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昨夜他出手相救,是巧合,还是他也在这局中?他是否知道惠民仓下的秘密?那个“飞鸟”标记,他是否认得?
疑问越来越多,前路愈发凶险。
她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清扫。既然已身在局中,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只能迎难而上。
在这危机四伏的青衣司,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她这只冒名顶替的“螳螂”,或许,也能斩开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
三日后,西城隍庙。
那将是她下一个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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