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桂花香钻进教室时，许嘉清刚把最后一道数学大题的辅助线画完。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像群列队的蚂蚁，他笔尖顿了顿，抬眼看向斜前方的秋嘉瑞——对方正对着物理卷子皱眉，笔杆在下巴上戳出个浅浅的印子。
“第三问的电场方向，”许嘉清的声音很轻，带着刚康复后的微哑，“是不是应该用左手定则？”
秋嘉瑞猛地抬头，眼镜滑到鼻尖。他没去扶，反而把卷子往许嘉清那边推了推：“我用了，但算出来和答案差个负号。”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手背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可能坐标系建反了？”
许嘉清凑过去看。两人的课桌间距不到二十厘米，他能闻到秋嘉瑞校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走廊里飘来的粉笔灰气息。“你把电场强度分解到y轴了，”他指尖点在卷面上，“题目里说电场方向与x轴成30度，应该先算水平分量。”
秋嘉瑞“哦”了一声，抓过笔在草稿纸上划拉。许嘉清退回自己的座位，视线落在桌角的药盒上——医生说他的心肌炎已经稳定，但不能剧烈运动，连跑操都得跟着后勤组慢慢走。上周摸底考，他的排名掉了十七名，班主任找他谈话时，语气里全是小心翼翼的担忧。
“喂，”秋嘉瑞忽然转头，“你的英语作文范文借我看看？我总觉得时态用得不对。”
许嘉清从抽屉里抽出笔记本。纸页边缘有些卷角，是他反复翻看的痕迹。“其实不用死记范文，”他把本子递过去，“注意since和for的区别就行，上次你在‘现在完成时’里加了过去时间状语。”
秋嘉瑞接过本子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许嘉清的指尖。两人都顿了一下，又同时缩回手。秋嘉瑞低头翻着本子，耳尖有点红：“知道了，上次是笔误。”
晚自习的铃声响了。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许嘉清做着化学错题整理，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他转头看见秋嘉瑞正捂着嘴，眉头拧得很紧。
“你没事吧？”许嘉清问。
秋嘉瑞摇摇头，从书包里摸出薄荷糖塞进嘴里：“没事，可能刚才粉笔灰吸多了。”他含着糖说话，声音有点含糊，“你的错题本能不能也借我看看？化学平衡那块我一直搞不懂。”
“可以，”许嘉清把错题本推过去，“但别画得太乱，我自己还要看。”
“知道了，”秋嘉瑞翻开本子，忽然指着其中一页，“这里，你写的‘勒夏特列原理’，是不是漏了个‘特’字？”
许嘉清凑近看了看，确实少了一笔。他拿出笔补全，笔尖悬在纸上时，听见秋嘉瑞说：“上周跑操，看见你跟着后勤组走圈。”
“嗯。”许嘉清应了一声，继续低头写字。
“他们说你病还没好透？”秋嘉瑞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体育课也一直请假。”
“医生不让剧烈运动。”许嘉清翻到下一页错题，“反正体育分已经够了，不影响高考。”
秋嘉瑞没再说话。许嘉清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背上，持续了大概十秒钟，又转了回去。他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心脏不合时宜地跳快了两拍——这种感觉很陌生，就像高二那年他第一次在医院查出心肌炎时，听见医生说“可能要休学”时的慌乱。
第二天早自习，许嘉清刚坐下，就发现桌肚里多了一袋牛奶。晨光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在奶袋上投下细长的光斑。他抬头看向秋嘉瑞，对方正埋头背单词，嘴唇无声地动着。
“这是你的？”许嘉清拿起牛奶问。
秋嘉瑞头也没抬：“食堂阿姨多给了我一袋，你喝吧。”
“我不喝牛奶。”许嘉清把奶袋推回去，“乳糖不耐受。”
秋嘉瑞这才停下背书，转过头：“那你平时早上吃什么？”
“面包。”许嘉清指了指桌角的全麦面包，“便利店买的。”
秋嘉瑞皱起眉：“那玩意儿没营养，你病刚好，得吃点热的。”他忽然站起身，“我去给你换盒豆浆。”
没等许嘉清拒绝，秋嘉瑞已经跑出了教室。走廊里传来他和值日生打招呼的声音，很响亮。许嘉清看着那袋牛奶，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发烧请假，返校时发现课桌里堆满了同学送来的笔记，最上面那本是秋嘉瑞的，字迹龙飞凤舞，却在重点公式旁边画了小小的星号。
秋嘉瑞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盒热豆浆。他把豆浆放在许嘉清桌上，额头上沁出薄汗：“刚在锅炉房烫过的，小心烫。”
“谢了。”许嘉清拿起豆浆，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不用，”秋嘉瑞坐回座位，继续背单词，“反正我也不喜欢喝甜的。”
许嘉清咬开吸管，豆浆的甜香在舌尖弥漫开来。他偷偷看向秋嘉瑞，对方正对着单词表念念有词，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许嘉清忽然想起初中时，秋嘉瑞在运动会上跑八百米，冲过终点线时也是这样，额头上全是汗，却对着给他递水的同学笑得很灿烂。
那天下午的体育课，自由活动时，许嘉清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班里的男生在打篮球，秋嘉瑞是主力，运球时动作利落，投篮的瞬间总能引来女生的小声尖叫。许嘉清看着他跃起的身影，忽然觉得有点恍惚——好像昨天还在医院的病床上数点滴，今天就能这样坐在阳光下看别人奔跑。
“许嘉清！”有人喊他。
他抬头看见秋嘉瑞正站在篮球场边，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给，”秋嘉瑞把其中一瓶扔过来，“你怎么一直坐着？不去树荫底下？”
许嘉清接住水，瓶身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些：“这里风大，凉快。”
秋嘉瑞在他旁边坐下，仰头灌了半瓶水。喉结滚动的弧度在阳光下很清晰。“刚才那球帅不帅？”他抹了把嘴，语气里带着点得意。
“一般，”许嘉清拧开瓶盖，“最后那个三分是蒙的吧？”
秋嘉瑞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才不是，我练了好久。”他忽然看向许嘉清，“你要不要试试？我教你投篮，不用跑的那种。”
许嘉清摇摇头：“不了，医生说不能剧烈运动。”
秋嘉瑞的笑容淡了点：“也是。”他低头看着地面，“那你平时在家都干什么？总不能一直做题吧？”
“看看纪录片，”许嘉清说，“昨天看了《宇宙时空之旅》，讲黑洞形成的。”
“哦，”秋嘉瑞点点头，“我姐也喜欢看这个，她说宇宙比数学题难多了。”他忽然站起身，“我得回去了，他们还等着我打决赛呢。”
许嘉清“嗯”了一声。看着秋嘉瑞跑回球场的背影，他忽然想起初中物理老师说过的话：“当两个物体质量足够大时，引力会让它们彼此靠近。”那时他觉得这是句废话，现在却没来由地记了起来。
晚自习前，班长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物理周测的卷子，大家赶紧订正，晚自习老师要评讲。”
许嘉清接过自己的卷子，68分。比上次多了15分，进步不算小，但离他的目标还差得远。他刚要动笔，就看见秋嘉瑞把卷子往他这边一摊：“才52分，选择题错了一半。”
“你是不是上课没听讲？”许嘉清皱眉，“上周老师刚讲过交变电流的有效值计算。”
“听了，但一做题就忘，”秋嘉瑞抓了抓头发，“可能我对物理过敏。”他忽然把笔塞给许嘉清，“你帮我讲讲这道题？就是变压器那个，我总搞不清原线圈和副线圈的匝数比。”
许嘉清接过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变压器的示意图：“记住U1/U2=n1/n2，电流比是反过来的。你看这道题，副线圈接了两个并联电阻，所以先算副线圈的总电阻，再用欧姆定律算电流。”
秋嘉瑞凑近了些，呼吸拂过许嘉清的耳廓。“为什么并联电阻要那么算？”他问，“串联不是更简单吗？”
“题目里说两个灯泡规格相同，并联时电压相等，”许嘉清的声音有点不稳，“串联的话电流相等，但这里问的是原线圈的输入功率，得用副线圈的总功率算。”
“哦，”秋嘉瑞点点头，“好像有点懂了。”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教室里的灯亮得有些刺眼。许嘉清讲完题时，发现秋嘉瑞正盯着他的手看。“怎么了？”他问。
“你的手指很长，”秋嘉瑞说，“适合弹钢琴。”
许嘉清愣了一下，收回手：“小时候学过两年，后来觉得耽误时间就停了。”
“挺可惜的，”秋嘉瑞低下头，开始订正错题，“我妈以前想让我学小提琴，说能培养气质，但我拉出来跟锯木头似的。”
许嘉清忍不住笑了：“确实挺可惜的。”
秋嘉瑞抬头瞪他：“笑什么？至少我体育比你好。”
“是是是，”许嘉清拿起笔，“秋嘉瑞同学体育全年级第一，行了吧？”
秋嘉瑞这才满意地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许嘉清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晚自习的时间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会，班主任在讲台上强调着月考的重要性。许嘉清的座位靠后，能看见全班同学的背影——大多低着头刷题，笔杆在指间转得飞快。秋嘉瑞坐在他斜前方，正用红笔在日历上圈着什么，圈完又划掉，反复了好几次。
班会结束时，班主任忽然说：“下周三下午体检，大家记得空腹。许嘉清，你单独跟校医去趟医院复查，我已经给你开好假条了。”
“好的，谢谢老师。”许嘉清站起来，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走出教室时，秋嘉瑞跟了上来：“复查什么项目？需要人陪吗？”
“不用，就是做个心电图和心肌酶检测，”许嘉清说，“我妈会陪我去。”
秋嘉瑞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并肩走在走廊里，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会在地面上交叠在一起。快到楼梯口时，秋嘉瑞忽然说：“体检那天的物理小测，能不能帮我划重点？”
“可以，”许嘉清停下脚步，“晚自习我整理好给你。”
“谢了。”秋嘉瑞冲他笑了笑，转身跑下楼梯。
许嘉清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妈妈发来的消息：“晚上炖了鸽子汤，记得早点回家。”他回复“好”，抬头时看见天边的晚霞红得像火烧，忽然想起秋嘉瑞刚才在日历上圈的日期——正是下周三。
晚自习时，许嘉清把物理重点整理在便签纸上。秋嘉瑞凑过来看，忽然指着其中一条说：“这个洛伦兹力的方向判断，你画的左手还是右手？我总记混。”
“左手，”许嘉清拿起笔在旁边画了只手，“磁感线穿掌心，四指指向正电荷运动方向。”
“哦，”秋嘉瑞恍然大悟，“难怪上次总错，我一直用右手。”他忽然抓起许嘉清的左手，把自己的手按在上面比划，“是不是这样？掌心朝左，四指向上？”
许嘉清的手指被他握着，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度。他想抽回手，秋嘉瑞却已经松开了：“懂了，谢了啊。”
便签纸还放在桌上，被秋嘉瑞的指腹蹭出了一道浅浅的印子。许嘉清看着那道印子，忽然觉得心脏又开始不规律地跳动，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窗外的桂花香越来越浓，混着夜色里的凉意，漫进了整个教室。许嘉清低下头，继续在便签纸上补充重点，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里，藏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离高考还有268天，时间像沙漏里的沙，缓慢却坚定地流逝着。许嘉清看着草稿纸上写下的公式，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让他焦虑的数字，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至少在这条拥挤的赛道上，他不是一个人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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