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和子与三个彩登时僵在原地。
钱琼瑛不着痕迹地轻推车和子一把,低声提醒:“还不快给将军请安。”
少女们如梦初醒,齐齐敛衽行礼。
沈凯之见眼前少女们青春娇憨,倒也无意苛责,随口问道:“今日七夕,你们可曾‘斗巧’?”三彩见素来严厉的将军竟肯闲话,顿时活泼起来,指着车和子笑道:“车姑娘正夸口说她在建康斗巧从未输过呢!”
车和子可不会斗巧,忙低头猛塞了一颗桑葚,假装没听见。
七夕女儿节,乞巧祈福本就是常情:
闺女求天女,更阑意未阑。
玉庭开粉席,罗袖捧金盘。
向月穿针易,临风整线难。
不知谁得巧,明旦试相看。(祖咏《七夕》)
钱琼瑛停下针线,神情有片刻恍惚。去岁此时,她尚在焚香列拜,祈求上天赐一段善缘。而今……只觉恍如隔世。一滴清泪无声滑落,“啪嗒”砸在冰冷的石墩上。
“媚奴?”沈凯之微诧,“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钱琼瑛迅速拭去泪痕,垂眸道:“方才低头做活久了,眼睛有些发酸。”
三彩忙展示手中的香囊:“媚奴姐姐手艺真好,这花儿绣得跟活的一样!”再次向她道谢。钱琼瑛柔柔一笑:“该谢将军才是。若非将军恩赏这园中素绢,我也做不出这些小玩意儿给姑娘们应景……”声音温软,如涓涓溪流。
元头西田庄所产素绢,多供府中女眷裁衣。苏梦云自恃身份,对此等“粗物”向来不屑,常随手赏人。
此刻见钱琼瑛轻易赢得少女们好感,苏梦云不甘落后,扭着腰肢上前娇笑:“姑娘们得了好东西,可别只顾着欢喜,忘了姐姐我呀!”她那刻意讨好的姿态,引得三彩暗暗撇嘴,只围着钱琼瑛继续叽喳:“媚奴姐姐,晚上斗巧一定要来!”
钱琼瑛眼中已无波澜,淡淡道:“好。”
沈凯之目光转向车和子,皱眉道:“你看看媚奴,温婉柔顺,这才是女孩家该有的样子!你……整个一‘野丫头’!回府后,多跟着媚奴学学规矩!”
钱琼瑛闻言,无声屈膝应下。车和子也跟着点头,心下却不以为然——媚奴在将军内院,她居夫人正房,交集本就不多。
苏梦云听沈凯之如此赞许媚奴,妒意暗生,忙学着方才钱琼瑛的口吻对车和子道:“我说车姑娘啊,你卧病时,将军可是时常挂念呢!瞧你这般生龙活虎……莫不是之前……”她故意拖长腔调。
“阿嚏!”车和子被苏梦云袖间飘来的浓烈香气熏得打了个喷嚏。这衣料熏香也太过了,恐将好料子都腌入刺鼻俗艳!
钱琼瑛轻嗅,竟温言道:“苏姐姐这香……倒也别致。”
苏梦云得了“赞”,越发得意,腰肢款摆,香风阵阵。她顺势取出钱琼瑛所赠的空香囊,故作姿态道:“好个精巧的玩意儿!姐姐也赠我一个如何?”
“苏姐姐若不嫌弃……”钱琼瑛递上一个素香囊。
苏梦云虽挂着银缕香球,自视甚高,但在沈凯之注视下不得不装出温厚模样,勉强收下。一瞥香囊内里空空,再扫过其他少女手中同样扁扁的锦囊,她心念一转:这不正是博人情的机会!当即命婢女取来新配的香料,笑道:“有囊无香怎行?妹妹这儿刚得了些上好香料,专配了夏日驱虫的方子,正好分给姑娘们!”
“好呀!”少女们听说有礼,顿时雀跃。苏梦云将香粉分赠众人,那馥郁幽香萦绕在青涩少女们周身。
“真香!”彩霞好奇地问,“苏姐姐这是用的什么好香?”
苏梦云扬着下巴,一脸自得:“你们若舍得,拿这香粉去沐浴,身带异香才好呢!” 少女们听得新奇,几个竟真的盘算起来。
车和子回屋,夏姐眼尖瞧见她腰间多了个精巧绣花香囊,便想讨要:“姑娘这新得的香囊真好看!不如赏我吧?”
“才捂热呢!”车和子可舍不得钱琼瑛的心意,笑道,“香囊没有,箱笼里倒有对崭新的葡萄纹银缕香球,你拿去一个?”
夏姐大喜,哪还惦记那布囊,忙去开箱翻找。
“砰!”箱盖猛地被元嬷嬷压下!“休得贪心!要香囊?我拿姑娘的料子边角,给你裁个新的便是!”
夏姐知道车和子心软好说话,元嬷嬷却是铁算盘,只好妥协:“那我……要两个!”
“行行行……”元嬷嬷一边应下,一边取下车和子腰间香囊细看。针脚细密匀称,确是用了心的。她嗅了嗅香囊,眉头陡然拧紧:“不对!这香囊怎的混入了 麝香 ?姑娘身子刚稳当,这东西可不敢再碰!”
“香料是苏姑娘给的。”车和子解释。
元嬷嬷脸色大变,厉声道:“脏东西!快扔了!那苏梦云烟花巷出身,能是什么好东西?把这种勾当引到府里姑娘身上,分明是要带坏风气!当初就该撵出去!”
夏姐忙拉住愤愤的元嬷嬷:“嬷嬷消消气……这麝香有甚厉害?”
“你还小……”元嬷嬷压低嗓子,“这东西……对女子根本有伤损!”
门外忽起喧哗。车和子凑近门缝,只听两个婆子正切切私语:
“……苏押班好大胆子,烟花柳巷的腌臜手段也敢教给姑娘!”
“歹毒!这是存心绝姑娘们的根苗……”
“……好端端的七夕乞巧,生生搅合了!夫人震怒,已派人把苏押班拿住,押去稻桑院问话!”
听闻免了晚间斗巧,车和子倒松了口气。心下又暗笑:就苏姐姐这拙劣手段,若在陈朝后宫,怕活不过一盅茶。
稻桑院,大门紧闭。
苏梦云被粗鲁地搡倒在地。她狼狈爬起,只见杨夫人高坐主位,面沉如水。
周夫人气得浑身哆嗦,蔡夫人扶着她问缘由。
“她……她把那害人的香给了姑娘们!”周夫人指着苏梦云,声音都在发颤,“彩云竟要拿那劳什子去洗澡!幸得奶嬷嬷留心查验,才知是麝香!姑娘家沾染这等秽物……”她掌管几位养女教养,责任重大,此刻怒火攻心,“青楼女子惯用的‘香肌丸’博宠,你是想毁了她们吗?!”
蔡夫人冷眼睨着苏梦云:“便是寻常人家也知道避忌此物,何况我们沈家的千金?你让她们沾染这等习气,用心何在?”
烛影摇动,杨夫人目光如冰锥。
苏梦云瑟瑟发抖,凄声辩解:“夫人明鉴!寻常人家以麝香入香囊也……也是有的!并非奴存心……”她忽地膝行至杨夫人脚边,哀哀泣告,梨花带雨。
蔡夫人一把挥开她,斥道:“还敢狡辩!寻常香囊便罢,你怂恿她们沐香取宠,是何居心?”
周夫人更是跺脚:“赵飞燕燕啄皇孙,前车之鉴!这等妖媚手段,贻害无穷!”
苏梦云面如死灰。
杨夫人缓缓开口,字字千钧:“府中新贵,切不可滋生陈朝那股奢靡邪风!若容此风气,如何管束子弟、教养姑娘?”句句不提车和子,却字字敲在南陈女子头上。
蔡夫人顺势进言:“此风不正,当从严整饬!不如将她贬斥庄田,打发出去?”
苏梦云闻言,如坠冰窟:“奴婢宁做府中烧火婢,也不离沈家门墙!”
杨夫人眼底掠过算计:“发配庄田倒是便宜了她。但若放纵此风,何以正家规?苏梦云行事逾矩,奢靡成性更甚!”她话锋突转,“蔡夫人,她上月支用可曾查点?”
蔡夫人早有准备,呈上账册,朗声道:“何止香料!押班月例仅三两二吊,她竟敢月耗超过五十贯!浴香、美酒、裁衣工费……挥金如土!”
苏梦云目瞪口呆——她哪知份例有数?见钱琼瑛新衣不断,只道得宠便能挥霍。
谁曾想她是落到了杨夫人的陷阱中。
钱琼瑛小心谨慎,她自然清楚月料多少,她每月花多少钱都严格控制,但她严以律己,沈家的其他南陈姑娘,可就没有她这么规矩了,张夫人每月花了的钱,甚至远超过了蔡夫人。但是张夫人毕竟是沈凯之心尖上的人。杨夫人不便直接点破,蔡夫人便提出让没有身份根基的钱琼瑛超支月料,在禀告将军,小惩大诫一番,好让其他夫人们知道规矩。
杨夫人听了,认为是一个不错的法子,便命钱琼瑛刻意乱花钱,谁想中间又冒出一个有样学样的苏梦云。两人大喜,中间冒出这样一个傻女子能利用,和乐而不为呢?蔡夫人便命管账的嬷嬷只要苏梦云用银子,就给批,果真苏梦云花起钱来,可真是不把银子,当银子。
杨夫人厉声道:“家风不正!长此以往,年轻姑娘学了去,如何使得?”她的目光扫过蔡夫人,意指更深——尤其忧心此风熏染到沈浩。她正需一只儆猴之鸡。
苏梦云伏地如筛糠。
蔡夫人倾身,佯装进言:“夫人,此人留不得!若此时逐出,恐惹外议……不如先行贬斥,收束其资财,以儆效尤?”
杨夫人颔首:“蔡夫人持家公允。着令即刻收缴苏梦云所有首饰衣衫,降为三等侍女,打入北院思过!”她冷冷补道,“也让府中上下知道,坏了规矩是什么下场!”
“……谢夫人开恩!谢夫人恩典!”苏梦云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心中竟盘算起在北院翻身的可能,还未谢完便被嬷嬷拖了出去。
蔡夫人低声问:“如此处置,夫人可安心了?”
杨夫人抿了口茶:“南边的总不安分……你且去请示将军,是否该查点各院账目?”
“是。”蔡夫人领命而去,不多时回禀:“将军言道:府中确需整肃浮奢之风。夫人尽可查账,凡所欠逾矩者,皆罚没月钱妆匣冲抵,勿论身份!”
杨夫人暗喜,又问:“媚奴如何?”
蔡夫人迟疑道:“上月亦超支约三十贯……”
未等蔡夫人解释媚奴已自掏腰包补足,沈凯之已勃然变色!钱琼瑛那副知书达理的清冷模样,竟也如此贪婪虚荣?!
“更需严惩!”沈凯之拍案,“明早罚她庭院跪思一个时辰!叫府中所有年轻姑娘,尤其是车和子,都去看看——胆敢目无家规的下场!”
蔡夫人心头一震。将军此罚,竟是存心折辱媚奴!比起苏梦云的实打实的错,对钱琼瑛这一番,反倒更加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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