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灯如豆。
蔡夫人连夜将南边姬妾的账册摊开,禁不住冷笑:“张夫人,一百贯!梅小夫人,五十贯!便是贺、许两个小小押班,也各自挥霍了三四十贯!”
“还尽是些份例之外的私账!”
“这般手笔,看着都肉痛!”
杨夫人倚在榻上,闭目养神:“我好心赏她们庄子里出的素绢做秋衣,倒嫌太硬,比不上云锦细滑!转手就赏了下人。”
“这起子挑肥拣瘦的主儿!若不借机收收骨头,将军迟早让这些**汤灌晕了!”蔡夫人语锋一转,目光落在脚踏旁正为她轻捶腿脚的钱琼瑛身上,“只是……委屈媚奴了。多乖巧的女孩儿,明日也得跟着受罚。”
钱琼瑛垂着头,指尖力道微凝又稳住:“听凭夫人安排。”
“安心,”杨夫人眼也未睁,“将军责罚姬妾是常事,权当他在军中点卯罢了。” 这话落在钱琼瑛耳中,却如冷水浇头。想到明日要在众人面前跪听一个时辰的训斥,屈辱与恐惧让她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杨夫人敏锐地睁眼,目光扫过她发白的面容:“媚奴,样样都好,只是这伺候人的手腕……到底稚嫩了些。”
“否则,怎会让苏梦云那等货色也分了恩宠去?”
“奴……愚钝。” 钱琼瑛低声道。
杨夫人扬手:“唤郑押班来,好好教教她房中的本分。”钱琼瑛默默起身,随郑押班退出内室。
蔡夫人接口道:“论心性才情,媚奴倒比那些世家养的还强百倍。可这闺中伺候人的功夫,确实欠点火候。”
“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不懂这些也寻常,品性到底端方。”杨夫人手指轻叩矮几,“大约……也是陈朝四五品清流人家的正经小姐。”
沈府籍册上不过寥寥几字:“婢,建康,钱氏,年十八,门第清白。” 杨夫人语意悠长:“她既替我担了事,我岂会薄待?前程总归会安排妥帖。”
“能得夫人照拂,是她天大的造化。”蔡夫人附和,“不说多久远的事情,前殷亡国了,有多少宗室贵女堕入风尘?比起她们……呵!”
蔡夫人细数:“宰相孙女、将军千金、县主郡主……府上养活这些金贵人,已是耗费。偏生得了庇佑,还不知收敛,惹夫人心烦!”
杨夫人睁开眼,冷光一闪:“这几个还算省心。真正可恼的是——”
“张夫人、梅小夫人那几个,奢靡无度,把浩儿都带坏了!”蔡夫人心领神会,接口道。这几个南边来的娇宠,用度奢靡早已招人侧目,今次杨夫人借题发挥,牺牲钱琼瑛敲山震虎,正是图谋此处。
“将军既开了口,往后她们多花府上一两银子,我们整治起来,可就名正言顺了。”杨夫人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人……都备下了?”
蔡夫人朝门外一瞥,二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隐在灯影里:“既要敲打,动静总要大些才够响。”她领人闯入张、梅等人居所,翻箱倒柜,名为搜查违禁麝香,实则借机震慑。金银珠翠、绫罗绸缎被一一登记入册。
“这些穿戴,皆赖将军恩赏。”蔡夫人声音清晰冰冷,“从今而后,只有用度之权。若有损毁遗失……”她故意顿了顿,“唯有用自个儿的妆匣赔补!”
其余南陈姬妾,当夜便被嬷嬷们厉声训诫,严令往后不得浓妆艳服、招摇过市。一夜之间,锦绣后院风声鹤唳。
次日清晨,彩云、彩华等聚在一处,心有余悸。
“苏狐狸精!真要咱们的命吗?”
“不是说……陈朝宫里用了麝香的娘娘们,都生不出皇子?”彩霞哭丧着脸,“我用那香粉洗过澡了!是不是一辈子完了?”
周夫人这才现身,慢声道:“姑娘们莫慌,麝香入药需谨慎,寻常熏香沾一星半点无妨。”眼见吓得够了,她话锋一转,“不过蔡夫人昨夜领人查抄了张夫人、梅小夫人的屋子,那阵仗……”
话未说完,彩云已低呼:“媚奴姐姐才最可怜!苏狐狸不过降级,她竟要被罚跪训话!听说……是府里最凶的黥面嬷嬷!”
众女被周夫人催促着,战战兢兢来到受训之处。沈国娘等人早已垂首肃立。
场地中央,钱琼瑛背对众人,长跪在地,青丝披散,衣衫凌乱,乍看倒似刚受过鞭笞。三个彩吓得躲到车和子身后。车和子见过军中罚人,这般折辱内宅女子,却是头回。
一位面颊刺着青字的老嬷嬷,持戒尺立于侧旁,指节敲打着自己手背,“啪、啪”作响:“如今府里已是开恩,搁五六年前,犯错的腿都要打折!”戒尺冰冷的光泽一闪,作势欲落。
三个彩骇得噤声颤栗,杨三三面无人色。沈国娘却神色平静:“少见多怪。这嬷嬷早年想必也是王府里的金贵人儿……”二十余年前韩淼登基,平定四方叛乱时抓获的乱臣家眷,多有被黥面毁容、终身羞辱者,最后多分赏功臣。韩淼坐稳江山后,这酷刑才渐渐废止。
黥面嬷嬷猛地揪起钱琼瑛的长发,迫使她抬起脸,露出那清丽却惨白的容颜。
“好个细皮嫩肉的模样!”
“今儿只跪着听训!若再敢犯——”
她指腹划过钱琼瑛冰凉的脸颊:“这花容月貌上,怕也要刻字开花!”
“啊!”彩霞惊呼出声。
彩华低语:“怎地罚媚奴姐姐?明明惹祸的是苏梦云……”
黥面嬷嬷充耳不闻,只按杨夫人暗中示意,不须真跪满时辰,重在震慑。她厉声训诫,又押着钱琼瑛当众背诵冗长的沈氏家训。
小半个时辰后,方才挥手:“领走罢!”
贴身嬷嬷冯氏慌忙上前搀扶,触手只觉钱琼瑛全身冰冷,汗透重衣。回到居室,冯嬷嬷急急取出胭脂水粉:“下午马场设宴,姑娘快些梳妆要紧。”
钱琼瑛眼神空洞,推开妆奁:“箱笼里那几身青缎镶边的长裙,分给绮梦、绮云。拜盒里的银子,你们三人各取五两。” 她说着,目光飘向箱底一条素汗巾,步履虚浮地踩上凳子,将汗巾向房梁抛去,“余下的首饰……你们分了……”
深埋已久的亡国痛楚与今日骤然而至的奇耻大辱,如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弦,她只想一了百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
冯嬷嬷面目狰狞:“姑娘这是要把老奴也逼死吗?!”
她哪里是真心疼惜钱琼瑛?若主子自尽,她轻则发配庄田,重则前途尽毁!
“咱们都是从南边泥淖里爬出来的!你死了一了百了,老婆子谁来可怜?”她厉声叱骂,“吃过几天饱饭,就忘了形!可还记得那些乡下管着的姑娘?”
冯嬷嬷语速极快,连珠炮般:“顶着日头跪地求水,遭婆子鞭打毁了容,随手配给粗鄙汉子……”她声音忽转悲切,挤出几滴老泪,“姑娘如今穿金戴银,仆婢环绕,还想求什么?”
钱琼瑛不为所动:“嬷嬷喜欢,东西全拿去便是。”
“我的姑娘啊!”冯嬷嬷用力抱下她,压低声音,“想想你爹娘兄弟!建康城破那会儿,他们不在城里,万一还活着呢?你死了,岂不叫他们伤心死?好好伺候将军,哪天讨得他欢喜,说不定……能把亲人寻回!”
钱琼瑛挣扎的手陡然僵住。
建康城破时失散的父兄……
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眸里,终于裂开一道挣扎的缝隙。她木然跌坐在地,任由冯嬷嬷替她卸下汗巾。
屈辱的眼泪在眼底干涸,最终只剩一片死灰般的沉寂。
她咽下满口的碎齿般的苦涩, 活着 ——成了仅存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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