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宴席设在沈家广阔的草场旁。
梳洗重整后的钱琼瑛步入马场。她驻足片刻,望向连绵草浪直通天际的远方。毡房轮廓已在眼前,里面聚满了各房夫人。想到踏进去必然遭逢讥讽,她便心生抗拒;可若不去,又是拂逆杨夫人的颜面。正踌躇间,忽见一小姑娘蹲在门边角落里,神情与她一般畏缩。
“车姑娘安好。”她轻声招呼。
车和子本就不想进去,心下疑窦丛生:“那三彩和沈家姑娘都未被传唤,独叫我去?定有古怪!”忽闻人声,抬眼见是钱姐姐,只道是来催她,尴尬掩饰:“好姐姐,我……我在晒太阳养病呢……”话说一半自己也觉荒唐,索性坦言,“姐姐,你陪我一道进去吧?我……有点怕。”
“好。”钱琼瑛心中稍安,与车和子并肩走向毡房。
脚跟未稳,尖利的嘲弄已破空而至:
“哟!‘媚奴’可真是骨头硬!刚罚跪示众,脸上没挂半点霜,这就跟没事人似的赴宴了?”
说话的是陈夫人。她得意地扫视众人,声音拔得更高:“诸位是没瞧见!今早那才叫精彩——披头散发,光着一双蹄子,啧啧,一副可怜可儿的小贱样儿!”她刻意绘声绘色,恨不能将钱琼瑛被辱的每个细节都当众描摹一番。
钱琼瑛垂首默立,如同早间受训时一般,毫无辩驳之意。
车和子却听不下去,眼波一转,笑着扬声:“是呢,受罚自是难堪。不过陈夫人,听说昨夜……您的屋子倒很是安生?”
她将杨夫人查抄南陈姬妾屋宅一事直接抖出,陈夫人面色一僵,强自冷笑:“昨夜?与我何干?”她忙指向张夫人撇清,“被查的可是张妹妹的香闺!”张夫人瞬间涨红了脸。
车和子话锋陡峭:“查查超支不过是小菜。抄家真正让人心胆俱裂的……”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针,“是找那些勾连外官、结党营私、乃至倒卖朝廷官职的信函赃物!那才是要命的东西呢!”
陈夫人霎时面如金纸!她花钱虽不及张夫人,私底下却真倚仗沈家侧夫人名头做过些敲竹杠、收黑钱的事,其中往来信件,此刻正在……她只觉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车和子见其色变,心中了然,火上浇油道:“不过嘛,哪位夫人会蠢到把这种灭门引祸之物,放在眼皮底下的妆匣里贴身带着?您说是不是?”这话如同冰锥,狠狠凿在陈夫人心上——她藏的正是梳妆盒!
车和子悠悠道:“抄家这热闹,我可见得多了。幼时瞧别人家抄得精光,再轮到自己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不知这回……我还能赶上一场热闹不?”
陈夫人已是唇齿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哈哈哈!”刘夫人一直拨弄着火盆,闻言朗声大笑,“咱们阖府上下,论心大,还真是没人比得过这丫头!”她睨了眼陈夫人惨淡的脸色,“和子,快别说了,看你把你陈姐姐吓得!”
正说笑着,毡帘掀动,杨夫人到了。众夫人顿时噤声,垂首行礼。钱琼瑛更是慌忙上前,铺好绣垫,小心伺候杨夫人落座,才垂手立于一旁。
杨夫人目光流盼,嘴角含笑:“怎我一来,倒没人说话了?”
刘夫人笑道:“话都让和子说尽了!”
杨夫人目光投向车和子:“该不是猜到将军要赏你礼物,先偷着乐了?”她温言道,“你病好了,底下人伺候得力,我都有赏。自然更不会忘了你这个正主儿。将军托我问你——想要什么?如今沈家,金山银山都搬得动,你尽可开口。”
车和子脱口而出:“马!”
众夫人先是一怔,随即捂嘴轻笑——这姑娘不爱红妆,竟痴迷鞍马。
杨夫人微微一顿,转向刘夫人:“让仆叙给和子挑匹好马。马场里的马驹,随他选吧。”她又补了句,“挑匹好驯的,莫伤了姑娘。”
仆叙乃刘夫人之子。其父本是漠北颜茶部大汗,兵败身死,汗位被幼弟所夺。他作为前朝王子,与母亲一同被沈凯之带回洛阳,表面是“养子”,实则与母亲同是维系漠北的人质。
刘夫人眼底掠过一丝寒意,却只得应下。
挑马需费功夫,和子却等不及。不等仆役回话,她已溜出毡房,奔向马厩。
杨夫人笑着摇头:“世家女儿爱骑射,倒也不奇。当年我年轻……”她忽而眼神微黯,话锋一转,“本想叫舍那一起来松快松快。只叹将军嫌此处庄子配不上王妃身份,待新园子起好了罢。”她目光扫过刘夫人,似有深意,“说起来,和子十三,仆叙十五,年岁倒相仿……”
刘夫人拨火棒的手猛地一紧,盯着炭火,不发一言——杨夫人打的算盘,她岂会不知?
“车姑娘是一位明丽动人的小姑娘。”刘夫人停下了拨火道:“只不过将军可是不希望仆叙动他的东西。”
“我的儿子并不笨,这些东西他是明白的。”
“而且,车姑娘要比我儿子聪明的多,我也很放心。”
“我的马在哪儿?”车和子一头扎进马厩。
前行数十步,见一匹雄健的黑骏马正栓在木桩上。它通体乌亮,肌肉偾张,气势雄浑,高度虽不及和子在军营中见过的重甲战马,却正合她驾驭,鞍鞯亦已备妥。
“准是它了!”和子喜上眉梢,正欲翻身上马,却被一名胡装马童死死扯住衣袖,口中叽哩哇啦说个不停——显是牧马的漠北番奴。
和子完全听不懂,急得瞪眼。
“他在告诉你,这马是我的。”
车和子回头,见一胡服少年牵着匹神骏的白马走来。那番奴立刻向他跪拜行礼。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墨发微卷,五官深邃,鼻梁高挺,带着鲜明的胡族印记。
车和子不舍地看了一眼黑马,撅嘴道:“……看来是我会错意了。”
少年——正是仆叙——将白马缰绳递到她手中:“将军命我为你挑的,便是这匹。”
白马同样俊美,鬃毛蓬松飘逸,鞍具用的是上等软羊羔皮。只是相比黑马的威猛,它矮了近半个头,分明还是匹未长成的马驹。
和子伸手抚过白马背脊。
“唏律律——”白马被陌生人触碰,烦躁地甩头嘶鸣。
车和子掂量着这马驹的高度,远不及她在建康骑过的烈马,不免略感失望。
仆叙见她兴致缺缺,劝道:“别看它此刻矮小,这可是正宗的西域宝马血统。只是年齿尚幼,再长两年,便是千金难求的良驹。”他翻身上了那匹高大的黑马,扬声道:“若再不趁着宴前遛上一圈,可就没机会了!”
车和子只得勉为其难爬上小白马。
仆叙驱马与和子并行,自我介绍叫仆叙,来自北方,已在洛阳客居六载。
车和子回礼:“车和子,南边来的,还不到半年。”
两人并辔闲谈,气氛颇为轻松。但那小白马却是个倔性子,几次想把车和子甩下去,气得她几欲挥鞭抽它。
“不可!”仆叙连忙制止,“你若抽它,它闹腾得更厉害。”
“那我怎么办?”和子揪着鬃毛,又急又恼,“我只会骑马,可不会驯马!”
仆叙一笑:“让它先习惯你的气息。认了你,它自然就服帖了。”
车和子依言俯身,将脸颊贴上温热的马鬃。说来也怪,白马挣扎渐渐弱了,脚步也沉稳了些。她试探着轻拍马颈:“小东西,是嫌我重才不老实么?”回头对仆叙道,“你训马真有两下子。”
仆叙自嘲一笑:“在洛阳这六年,我就剩这点养马的本事拿得出手。旁的?大概都不如姑娘你了。”
他指向遥远的西北:“我的故乡,在洛阳西去两千里外的草原。出城,过太原、大同,再往北数百里……”他看向车和子,“你自建康北上,也是跋涉千里了?”
车和子点头:“坐船走的。确实很远。”
车和子与仆叙一样都是被迫,被掠夺到沈家之人,远离故土。
车和子问:“你想家吗?”
仆叙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初来时,想得厉害。现在……不敢想了。”他声音低沉,“我若回去,小叔叔第一个就容不下我。”如今颜茶部的大汗正是仆叙的幼叔,这前朝王子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汗位的威胁。回归草原?等于踏上死路。
车和子好奇问道:“都说漠北铁骑天下无敌,怎会被大周击败?”
仆叙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而直白:“漠北人杀起自己人来,比对外敌还狠。”诸部相残,损耗尤烈。
车和子深以为然:“的确如此。”这是她听过关于亡国最直白也最残酷的解答。
南陈又是如何亡的呢?
自从五十年前那场功败垂成的北伐中止,南陈便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内耗:皇室猜忌、门阀倾轧……内斗之惨烈,更甚于外敌。
她曾问父亲:南陈还能再有一次五十年前那样气吞山河的北伐吗?
父亲默然无言。
五十年前,陈朝四大将军已饮马黄河。
一纸荒唐的圣诏,
便将百年基业,
摧作齑粉,散落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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