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和子与仆叙相谈甚欢。
仆叙感慨道:“草原天地辽阔,人烟稀少,城镇更是寥寥无几。来到大周后,见识了平城、太原、长安、洛阳诸多雄城……”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惊叹,“单是一座大周城镇的人口,怕是就抵得过漠北一个不小的部族了。”
他口中的漠北族,是塞外诸部落的统称,分为王庭直属的上八部,以及被视为附庸的十二部等等……其部族关系,远比外人想象的复杂。
车和子听他竟对大周的城邑如数家珍,不禁也起了兴致,道:“南方亦是繁华,建康、吴中、临安、安庆、鄂州……”她眼眸一转,忽而压低了声音,带上了几分恳切:“仆叙,你能自由出府吗?”
大周的闺秀们时常能出门社交,但眼下被严加“管教”的车和子,却不知何日方有机会跨出沈府高墙。
仆叙点头。虽说他身份特殊,算是被软禁于沈家,但沈府对他的管束并不森严。寻常出府只要不出洛阳城,倒也没人阻拦。
车和子闻言,眼中有了亮光:“那……可否帮我买样东西?”
仆叙略作沉吟:“倒是无妨……”随即狡黠一笑,“不过,东西的钱需你自己出。”
车和子忍俊不禁:“自然如此。”
“佣金,五两银子。”仆叙伸出一只手。
车和子微怔。讨价还价的婆子她见多了,可这般明码标价的“王子”倒是头一回见。她爽快应下:“成交!但东西须得是最好的。”
仆叙朗声笑道:“既收了你的银钱,定当办妥。”见和子神情郑重,他复又压低声音,“说吧,要买何物?”
车和子声音几不可闻:“洛阳舆图,越详尽越好。”
仆叙听罢,却笑得更开怀了:“这物件何需找我?洛阳最精良的舆图,岂会在市井摊铺?”他下巴朝不远处一扬,指向正策马的沈浩,“阿浩的书房里,怕是堆了不知多少份极品。我听他提起过你多次,想来你们熟稔,何不直接向他讨要?他定然慷慨相赠。”
车和子立时叹息:“王子殿下,劳烦您还是替我去集市上寻一份寻常的吧。”她抬眼望向沈浩方向,苦笑道,“在这府中,我最不敢招惹的,不是将军,恰是这位沈大公子。”
“车和子!你对我说的话加起来不足三句!”话音未落,沈浩的怒吼已在近前炸响。他早已窥见并骑私语的二人,胸中醋意翻腾,此刻策马疾驰而至,对着仆叙便是咄咄逼问:“你跟和子说了多少字?!嗯?!”
仆叙嗤笑一声:“阿浩,我汉学不精,字可数不过来。”
车和子心头一紧,唯恐他二人方才密谈被听去,连忙抢话道:“沈公子安好!”“沈公子康泰!”……连番问候后,她一时语塞,只得勉强挤出个笑容,“沈大公子,您瞧,我对您说的话,可远超三句了。”
这番规规矩矩的请安,竟让沈浩有些受用,脸上掠过一丝得意:“怎样?看我和仆叙赛一局?”
仆叙懒洋洋地趴在马背上,有气无力道:“我哪是阿浩对手……”
车和子一看便知,此前的赛马定是仆叙有意放水,沈浩输了都不知道。
可醋意未消的沈浩哪肯作罢,执意要再比过:“你不是眼馋我书房那套地图册吗?跟我比一场,输赢不论,我都给你!”
听及此物,仆叙眼中精光一闪,心思瞬间活络起来——哄住这傻小子,把图册诓到手……他腰杆一挺,却故作犹豫:“与你比试倒也无妨,你有彩头,我一穷二白,岂不占了天大的便宜?若我输掉,阿浩你岂非太吃亏?”
沈浩只求比过一场,哪管他有无赌注:“彩头不过是个名头罢了!”
“彩头怎能随意!”清亮的嗓音传来。沈国娘策马停在仆叙身侧,一手稳着缰绳,另一手却倏地探出,抓住了仆叙戴着银戒的手腕。她指尖用力,将那只手连带拇指上的戒指都高高举起,声音清脆果断:“仆叙,敢不敢用这枚戒指作注?若是不敢,今日这比试也就……”
车和子看得心惊。那戒指贵重与否姑且不论,能被仆叙贴身佩戴,必是珍视之物。向来端庄周全的国娘姐姐,今日何以如此咄咄逼人?
仆叙却意外地爽快。他脸上笑意不减,利落地褪下戒指,稳稳放入国娘掌心:“一枚无用之物,权当彩头有何不可?”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毫不相干的东西。
国娘收回手,又朝沈浩温婉一笑:“阿浩,定要用心比试,大伯已在终点处候着,取胜者,可得大伯亲赏的头彩呢!”
听说有亲赐的奖赏,车和子心思一动,当即挺直身子:“我能下场一试吗?”
沈国娘失笑:“你与这白马才相处半日,就想参赛?还是随我在终点安心观战吧。”见和子犹自踌躇,国娘二话不说,伸手轻带她的马缰,不容置疑地将她引离赛道。
仆叙趁隙凑近沈浩,压低声音:“阿浩,彩头得增加——还要你那份‘洛阳舆图’。”语毕,他一抖缰绳,骏马轻嘶,疾驰向赛道起点。
终点处,车和子与沈国娘并肩驻马。和子看着国娘指间把玩的那枚银戒,忍不住问道:“国娘姐姐,你方才让仆叙以银戒为彩,岂不是让阿浩占了便宜?”
沈国娘展颜一笑,笑容里却带着些许复杂:“傻和子,你当真以为仆叙会认真和阿浩赛马?除非……”她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冷的戒面,“除非拿出足够打动他,或者不得不拼尽全力的东西。”她抬起眼,望向远处的起点,“这戒指,是他父亲的遗物。我若不以此相激,他多半又会敷衍了事。”
沈凯之在终点高台处见了国娘手中的银戒,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今日这场比试,或许能有些真章了。
赛制极简:纵贯马场,由西至东,一千步,快者胜。
仆叙跨下那匹纯黑骏马与沈浩通体枣红、名贵无匹的汗血宝马形成了鲜明对比。
锣声炸响!
沈浩一骑当先,赤焰般窜出。仆叙却勒马稍顿,刻意落后两个马身,这才扬鞭催动黑马。那黑马如同离弦之箭,仅过一半赛程,便已如一道黑色电光,瞬间反超!
抵达终点,仆叙的领先优势堪称碾压。
沈浩随后冲过终点线,脸色涨红,气急败坏地对仆叙吼道:“前几日比试,你为何敷衍我?!”他自知骑术略逊,却未料差距竟如此悬殊。
仆叙面带胜利者的微笑,伸出手:“阿浩,莫忘了我的彩头……”话音未落,一道沉冷威严的声音骤然插入:
“仆叙,你要何赏赐?”
是沈凯之!
仆叙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几分。沈家之中,他唯一心生畏惧的便是此人。沈凯之的询问是试探?还是陷阱?他不敢深想,几乎是脱口而出:“金子!我要金子!足有……一个金人的分量!”
漠北诸部酷爱黄金,铸金人是贵族的传统。沈凯之自然清楚铸造一个金塑所需的分量,闻言眉峰微挑,竟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倒真是个贪财的小子。随即他扬声道:“赏刘氏黄金百两。”
“啊——!”
一声猝不及防的惨叫骤然传来,将众人目光瞬间拉回赛道。
竟是沈浩!他刚乘骑的那匹汗血宝马本就性烈如火,心浮气躁的沈浩急于证明自己,不顾马性,狠狠几鞭抽下。烈马吃痛狂躁,四蹄乱蹬,身子猛地一颠一甩——沈浩猝不及防,整个人从马背上高高抛起,结结实实摔落在地!
是幸运也是狼狈。
他竟一头栽进了一大滩新鲜的马粪里!人倒无大碍,只是从头到脚,金光熠熠的衣袍沾满了金黄粘腻的污物,散发出阵阵难以言喻的气息。
最紧张的莫过于杨夫人,眼见儿子未曾伤筋动骨,才强自镇定,忙不迭地上前安抚,带着一身污秽的金贵儿子匆匆离场。
望着那“金灿灿”的沈浩,车和子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典故,忍不住小声对国娘打趣道:“古人有言浑身金灿宛如弥勒降世,亦有道金玉其外,却不知……阿浩这般‘金身’,倒像是应了另一番光景……”她忍俊不禁,终是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
沈国娘先是错愕,随即看着弟弟那滑稽又狼狈的背影,想起和子所言典故,也绷不住掩口低笑起来。
不远处的刘夫人玩笑着斥责着骑在马上的仆叙:“我的儿!叫你看顾些,仍是这般争强好胜!让大公子在你眼前坠马受惊,这罪过如何担待!此番回去,定要好好管教,禁足思过!”
就这样,赢得赛马与舆图的仆叙,转眼间被母亲下了软禁令。
沈浩这一摔,让下午的骑射草草收场。
车和子依依不舍地翻身下马,却仍抱着白马的脖子不肯撒手。这匹性子颇烈的白马,竟只半日功夫,便熟稔了她的气息。
马厩中,车和子亲自提水为白马梳洗擦拭。
沈国娘立在栏外笑道:“既得了将军首肯,这白马以后便是你的了,还有何不欢喜的?”
车和子手下未停,语气却闷闷的:“回了沈府,它也只能圈养在马厩里。我哪有那般自在,日日与它相见?况且……我也养不起它。”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沈国娘闻言,不由莞尔:“你这话……仆叙曾与我说过不下十次了。”
或许是今日的波折让两人关系更近,沈国娘难得敞开心扉,向这位她颇为信赖的闺蜜娓娓道出一段尘封往事。国娘的父亲亡于漠北战场,母亲亦早逝,她便被伯父沈凯之收养。大约一年多后,仆叙也来到了沈家。
那时国娘十二岁,仆叙才九岁。自幼,她便听大人传言漠北人野性如狼,凶残食人,更有丧父之痛埋在心中,因此对这个小异族充满了厌恶与敌意,全然不解伯父为何要将敌人的孩子当养子收养。
比国娘更不痛快的,是小她一岁的沈浩。沈凯之口头上的“养子”不知凡几,但真正带进家门的,仆叙是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沈浩顿觉自己的世界被闯入者霸占了位置,仗着年长一岁,整日里寻衅滋事。两个小小子言语不通,又各怀敌意,每每打得头破血流。
无论他俩闹得多凶,沈凯之却视若无睹,总以“孩童顽闹”为由,不许杨夫人和刘夫人干预。刘夫人心性豁达,倒也不太在意。可杨夫人心疼亲儿,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沈浩受伤?于是便将看顾沈浩、别让他被“外人”欺负的重任,压在了小国娘肩头。
在自己家中,竟要担心儿子被别人的孩子欺负?国娘起初亦觉荒谬。然而,当她看着那个九岁的异族小男孩每日如惊弓之鸟,眼神戒备而惶恐,如同一匹被围猎后仍带伤的小狼般孤独无助地缩在角落时,心中坚硬的一角竟悄然松动,生出了一丝怜惜。某一日,她鼓起勇气,试探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仆叙那头粗硬的发。
仆叙竟没有躲开,反而顺从地让她轻抚。
这道微小的裂缝,便成了接纳的开始。国娘开始教他说汉话,写汉字。仆叙天资聪颖,学习极快,不到一年光景,已能与人顺畅交谈。知书识礼的仆叙,再不像初来时那般蛮横争斗,对沈浩的挑衅也尽量避让。杨夫人自是欣慰,沈浩却莫名地失落起来——少了一个能让他全心投入、不须顾忌的玩伴。
岁月流转,仆叙与国娘的情谊日益深厚,府中的明眼人早已看在眼中,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想到仆叙渐长的身量,国娘忽而笑道:“眼看入冬,还得寻些厚实料子……和子,我得先走一步,去给仆叙裁几件冬衣了。”
时近黄昏,车和子也点了点头,跟随着国娘一道离开了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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