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凯之的身影如寒流突至,钱琼瑛与车和子言笑晏晏的暖意瞬间冻结。
钱琼瑛立时屈身行礼,仪态恭谨。车和子见状,也连忙依样照做。沈凯之眸光扫过和子,微露一丝讶然:“随媚奴几日,倒有了几分世家闺秀的模样。”他转向和子,语气听不出喜怒,“可是专程来问安的?”
和子连忙将元嬷嬷叮嘱的谢恩话语道出。沈凯之这才想起所赠之物乃是白马,略略颔首:这小妮子还算知礼。思及前日迁怒责罚媚奴过甚,心念一动,欲赐物安抚。他望向钱琼瑛:“和子得马,媚奴也当有所赏赐。想要什么,尽可直言。”
钱琼瑛低眉顺目,声音柔婉:“将军的眼光,自是极好的。您所赐之物,于媚奴而言皆为珍品。”
她这番熨帖之言甚合沈凯之的心意。他自怀中取出一物,递与钱琼瑛:“此白玉观音,乃西境董家所赠,传云曾在名刹开光。”他本人不信鬼神,开光与否毫不在意。但那观音玉质温润洁白,通体无瑕,其贵重不言而喻。
钱琼瑛恭敬接过。她曾无数次向诸天神佛祈求,然神佛沉默。此刻这尊玉观音于她,与其说是灵物,不如说是另一种枷锁。她无法拒绝,只得挤出笑容,小心捧在手中。
“夫君竟将此玉赐予媚奴了?!”杨夫人款步而来,语气带着难掩的惊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她本欲向丈夫讨要此玉为女儿添妆,不想它竟落到了自己昔日抬举的侍妾手里!心下微恼,面上却雍容依旧:“玉既赏下,便是她的缘法。沈府不缺美玉。”话虽如此,钱琼瑛的存在感却让杨夫人隐隐不安。她展颜笑道:“媚奴既是我指派给夫君的婢子,若有错处,也是我调教无方。不如让她重回我院中,容我再细细教导?”
沈凯之未置可否。媚奴服侍熨帖,确有些舍不下。
杨夫人观他神色,再添筹码:“和子性子跳脱,与浩儿相类,整日不让人省心。若她能与媚奴同住,耳濡目染,或能习得几分温婉娴静,岂非两全?”这提议正中沈凯之下怀——若这野丫头能如媚奴般柔顺,确是好事。
她转问和子:“可愿与你媚奴姐姐同住?”
和子立刻执起钱琼瑛的手,面露欣喜:“自是欢喜!正盼着与钱姐姐朝夕相伴,多多请教规矩呢!”
“好。”沈凯之终是应允,“媚奴可移居你院中,但我院中点卯侍奉,她仍不可免。她在西院的屋子也当留着。”在他眼中,媚奴终究是他院中之人,只是暂寄夫人处教养罢了。
杨夫人又提起:“夫君,中元节事宜可有安排?”
七夕之后,便是中元。此节乃佛道共奉,亦称“鬼节”、“盂兰盆节”。时值九州混一,干戈初歇,朝廷循旧例广设孤魂道场,焚山化楮,专祭阵亡将士。此番庆典,规模尤盛,洛阳城中处处梵呗香火。
沈凯之向来厌烦神鬼虚妄,但于战殁袍泽却存敬意:“已着刘夫人备下三千匹绢,送往长福寺,设坛荐福。”法事不止为逝者安魂,更为生者寄哀。
杨夫人试探:“将军,可需多遣几人赴寺协理?”
往年礼佛,内眷争先恐后。此次却是祭奠亡灵的场合,人人回避。沈凯之本欲只遣刘夫人前往,忽闻车和子朗声道:“刘夫人,我愿随您同去!”
杨夫人婉言劝阻:“此等场合难免幽怨之气,和子尚小,万一冲撞了什么……”
车和子正色道:“我病体初愈,正该亲往佛前还愿,方显诚心。”理由冠冕堂皇。
沈凯之看着眼前小小人儿竟有这般胆魄,挑眉问道:“就不怕沾上阴魂邪祟,归来缠身?”
车和子迎上他的目光,反问道:“邪祟一说,当真存乎天地?”她眼底那份淡漠,竟与沈凯之如出一辙。
长福寺占地百亩,庭院深深,古槐垂柳掩映着殿阁楼台。敕造的牌匾高悬正门,昭示皇家殊荣。沈家法会,寺中僧人天光未明便已洒扫预备,两名知客早早恭立阶前,望见沈家车驾,忙入内通禀。主持云空法师亲自出迎礼佛的刘夫人。
刘夫人合十还礼,命随从奉上三千匹绢:“将军常闻高德大善,此绢半为寺中香火之资,半望法师广济寒黎,泽被众生。”云空法师合掌称谢。
距法会尚有些许时辰,云空法师请刘夫人至静室小憩:“贫僧略备清茶,夫人稍坐。”
车和子听二人要论佛法,顿觉无趣,捧起一盏莲花灯问道:“法师,寺中可有莲池可供放灯?”
云空法师遥指后院:“施主请自便。”刘夫人知她坐不住,叮嘱道:“只在寺内,莫出山门。”
和子应声,便朝幽深庭院行去。
陈地佛刹八百,车和子对此景并不陌生。天王殿、大雄宝殿、药师殿、珈蓝殿……古树森森,莲池寂寂。今日因沈家包场,偌大的寺院空空荡荡,洒扫得纤尘不染的青石地不见一片落叶。四周静得只闻风声,仿佛天地间只剩她一人。
行至莲池畔,先前强装的欢颜尽数褪去。泪水无声滑落。和子从袖中取出那半截断簪,与慧娘的络子紧紧系在一起。
夕阳正缓缓沉向山峦,新月未升,暮色四合。传说中,此刻正是人间幽冥界限最为模糊之时。她选择今日前来,只为祭奠慧娘。
暮色幽幽,低沉的诵经声由远及近,渐渐汇聚。蓦地,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天际一角——法会开始了。
车和子走到池边水阶,小心翼翼地将缠着断簪的莲花灯放入水中。然而灯盏在水面旋了几圈,竟滞流不前。
是慧娘……不舍得离开么?车和子凝视那盏固执的灯,心头悲怆翻涌——她恨自己的弱小,恨这乱世无情!若她是男子,身披坚甲,纵马横刀,是否就能护得慧娘周全?
一只素白的手,带着沁凉的寒意,忽从旁伸出,轻轻推了推那停滞的灯。莲花灯微微一晃,便随着水波,悠悠荡荡飘远了。
车和子惊悸抬头,只见一名白衣女子立于身侧。她肌肤胜雪,容颜清绝,气质淡雅出尘,只是整个人像一尊冰琢玉砌的美人,通身透着挥之不去的寂冷。恰有寒风掠过,和子汗毛倒竖,失声惊呼:“鬼啊——!”
那白衣女子唇角微弯,竟浮起一丝清浅笑意。她抬起纤手,指尖轻轻抚过和子的脸颊。
冰冷的触感之后,竟传来温热的体温!车和子顿时赧然:“是……是人?”
“你的灯心思太重,压得它不肯走,”白衣女子声音清泠似泉水,将断簪递回和子,“人也该放轻松些。”
车和子见这女子一身素缟,想必也是为故亲祭奠。只是若她所祭是周朝亡魂,岂非自己故国之敌?
空气中飘来焚烧冥器的淡淡焦糊气息,依稀勾起战场硝烟的记忆。车和子望向那火光熊熊之处,城破国亡的血色黄昏骤然浮现眼前,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
白衣女子轻声问道:“思念远行的父兄了?”
车和子用力摇头,声音哽咽:“非是父兄……是我的敌人。”她抬首坦承,语气倔强又茫然,“我从南方来。我有一位好友……命丧流离途中……我想为她雪恨,想护佑那些珍爱之人……可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白衣女子莞尔:“你可曾亲历沙场烽烟?”
“不曾,”和子挺直脊梁,“但我生于军营长于军营,将士风骨,我见识得清楚!”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蒿里行》曹操)白衣女子目光悠远,似在回想,“战场景象,我亦无缘目睹。可我夫君曾提及,宿于荒庙时,周遭堆叠着无人收敛的尸骸,尽被鸦雀啄食。尸腐之气日夜萦绕……他夜半惊梦时,常觉那些残躯冤魂立于榻旁,向他泣诉生前如何遭刃殒命……他生怕自己翌日便化为其中一具,再难见我与稚儿一面……”
车和子心弦一颤:“他……他回来了么?”
白衣女子眼波流转,望向东方天际:“是,他活着回来了。”
此时,刘夫人法事已毕,寻迹而来,见车和子与白衣女子对坐池畔,忙趋前深施一礼:“雍王妃殿下万福金安。”
车和子愕然抬眸,再看向眼前这周身寂冷的女子:“您是……雍王妃殿下?”
昔年周陈鏖兵,周室皇子亲临前敌者,唯雍王韩桢一人。此番法会由沈凯之主持,朝廷特命雍王妃前来代行祭奠之仪。
“和子是旧陈车太尉家的女公子,”刘夫人忙出言弥缝,“未曾扰了王妃清静吧?”
“是个心思剔透的小女子,”雍王妃对车和子轻声低语,方才那句“鬼”的呼喊犹在耳边,“《三言》有云:‘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杂’……你心中所忧,亦不过乱世纷争之象。若想守护一女子平安,惟愿她不生于这兵燹之年,亦不陷于那离乱之世……”
车和子心中疑云更重,追问道:“王妃以为,如今……可是太平盛世?”
“难说,”雍王妃唇角含着一抹极淡的笑,如同冰雪消融,“然妾身夫君已有家书传来……此刻,他正归途之上。” 乱世盛世,于她而言不过云烟。她所求,仅是与她的夫君、她的孩儿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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