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琼瑛眼泪决堤般冲进屋中:“父亲可安好?哥哥弟弟们都无恙吗?”
徐维见她虽着绫罗,珠翠满头,却已是一副北朝妇人的装扮,强忍酸楚道:“安好,都好!钱兄和你的兄弟们都安好!”
得知父兄平安,钱琼瑛心中稍宽,拭去泪水。侍女们连忙上前搀扶她坐下,端茶倒水,伺候盥洗。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莫愁歌》南北朝·萧衍)徐维声音哽咽。上一次见琼瑛,还是闺阁中明媚的少女啊!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钱兄写此家书时……就怕送不到你手上……”
钱琼瑛接过父亲亲笔信,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女儿不孝,累父亲担忧至此……”
徐维深知无力改变她的命运,转向陶夫人哀求:“陶夫人,可否容琼瑛侄女写封回信,让我带给钱兄?”
陶夫人心中不忍:“家书自然要写。按府里规矩,既签了纳妾文书,备下一千贯的纳礼,可连同信一并送至钱家。庆国公额外恩赏徐先生五百贯,作您千里寻女的酬劳。”
徐维叹道:“这些钱财,悉数添作侄女的妆奁吧。”他深知无法救侄女出樊笼,如今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为她留些日后傍身的保障。
他含泪对钱琼瑛道:“钱兄还托我带来一个箱笼,嘱我若寻到你,便交与你……他……他约莫已预感,女儿无法归家了……”钱文道仿佛已猜到结局,只能以这些遗物寄托哀思。
“父亲……”钱琼瑛心如刀绞,明白此生父女恐难再见,泪水无声滑落。
“钱小夫人,莫再哭了。”王押班催促道,“时辰不早,抬院子的吉时已定,误了给各位夫人行礼可不好。”她提醒钱琼瑛,能在搬进新院子前办纳妾之礼,并落籍官府,已是极大的恩典。
钱琼瑛只得强忍悲声,任由侍女们擦去泪痕,听着王押班快速交代待会儿行礼的规矩。
正香厅内,诸位夫人早已按序端坐。钱琼瑛踏入厅中,蔡夫人便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带到杨夫人面前:“定是媚奴妹妹心里欢喜太过,反倒耽搁了。”钱琼瑛听到那刺耳的“媚奴”二字,袖中的手紧攥成拳。
杨夫人微笑道:“媚奴向来稳重,便是天大的喜事,也晓得分寸。”
王押班奉上茶盏。钱琼瑛依规将茶水递给杨夫人:“媚奴……多谢夫人栽培。”语毕,俯身深深叩了四个头。
杨夫人含笑接过茶,啜饮一口:“当真是个懂规矩、知进退的。比那些抬院子时慌了手脚、连句话都说不全的要强百倍。”她略作沉吟,“赏钱小夫人金面首两副、玉镯三对、新衣十套。”
钱琼瑛习惯性地欲接回茶盏,杨夫人却随手递给了王押班:“如今你也是有身份的人了,这些端茶递水的粗活,自有下人做。”
钱琼瑛又依次向刘夫人等奉茶,不再需要叩头。
刘夫人爽快地饮尽茶水,笑着递过一把精巧短刀:“啧啧,真是水灵!难怪将军喜欢。我没杨夫人手笔大,这把随身把玩的小玩意儿送你玩吧……只是藏好喽,别搁在枕边吓着人!”
“长缨!莫要胡闹!”杨夫人出声制止刘夫人的玩笑。
钱琼瑛沉默地接过匕首:“谢……刘姐姐厚礼。”刘夫人盯着她通红的眼眶,这双眼睛里的绝望,比她当年初陷泥潭时更深,更沉。
待这漫长而荒谬的仪式终了,夜幕已垂。钱琼瑛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住处,只见车和子仍倚在廊下栏杆等候。两人无言对坐,四周只剩秋虫唧唧。
昏黄的灯笼光影下,钱琼瑛终于展开父亲的信笺。
字未读完,泪水再次盈眶。车和子轻轻替她拭泪:“琼瑛姐姐……见到家人了吗?”
“见到了父亲的故交……幸得……收到父亲的信。”钱琼瑛的声音有些发颤。信中写道: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节妇吟》)
车和子细品这诗中深意。
钱琼瑛却低语道:“父亲……怕是不愿在周朝为官了……”
时局已定,大周正欲起用一批有能力的南陈旧臣。传闻钱文道将被任命为永康县令(正七品)。陈朝虽亡,但朝廷根基并未摧毁,在雍王等南征功臣建言下,周室决定遴选贤能者留任。钱文道进士出身,曾任正五品徐州别驾,在地方上颇有政声。奈何在早已腐朽的陈朝,再好的才干也难扶将倾之厦。
一朝天子一朝臣。昔日五品能吏,如今只得七品县令。人往高处易,由高跌下难。何况有才学之人,傲骨岂能尽折?更何况钱文道这样身负才学本事的人。
信中,钱文道已流露出携子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的念头。唯一割舍不下的,便是失散的女儿。为了筹这三百贯赎身银,他忍痛贱卖了家中大部分田产。只恨……只恨晚了这一步!如今琼瑛已是沈凯之的人。
钱琼瑛命侍女取来笔墨。她含泪修书回禀父亲,只盼他遵从本心。
沈家姬妾们无不盛装华服,唯有钱琼瑛始终淡妆素服,恍如……恍如一身重孝未除。她轻声对和子讲述身世:“父亲常年在外为官,我自幼随祖父读书……”
她的祖父是南陈著名的大儒,曾任国子博士。自父亲赴任起,钱琼瑛便在祖父身边读书受教,悠悠十载光阴。
建康城破那日,钱老大人一身旧朝儒袍,最后教导孙女:“两百余年了,旧朝气数早尽。天下大乱,分崩离析,南北对峙……白骨累累,血肉成山……是该归于统一了……”
钱琼瑛听着,心头掠过不祥预感。
当夜,祖父自缢于书斋,遗书中仅有一行墨迹:“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车和子默然道:“我父亲也说过……天下终会合一……”
“钱老先生既明此理……为何还要……”她没能问完。
钱琼瑛目光怔忡,一时竟无法回答这锥心之问。
少顷,下人抬入一整箱书籍。祖父殉国后,钱府上下乱了套,奴仆四散,或被掳走。钱琼瑛一介孤女无人护持,因其出身官宦、姿容出众,最终被闯入的周朝士兵掳掠而去。
建康稍定,钱文道仓皇赶回祖宅,才知父亲殉节、女儿被掠!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惟余这些典籍。几经辗转,他终探听到女儿的下落——被石家军队所获……
他变卖祖业,拼凑赎银……在托付旧友徐维北上时,预感女儿归家无望,遂将祖父遗下的一部分书卷与信笺同付洛阳。
如今睹物思人,钱琼瑛捧着书,低声念起祖父讲过的典故:“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采薇歌》) “爷爷讲过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故事……他受陈朝俸禄,岂愿再事二主?”她将那封信写完,连同祖父离世经过如实告知父亲。信终到钱文道手中,女儿尚在人间却永诀家门的事实撕心裂肺。最终,他决定重入仕途。
徐维未替钱家收下那纳礼,反将钱家的三百贯赎银连同沈凯之赏他的五百贯,一并留给了钱琼瑛。沈凯之见钱家如此明礼,倒也大方,又额外添了一千贯给钱琼瑛作私房钱。几日后,沈凯之小设一席,钱琼瑛身着大红喜服,终被正式纳为妾室。
府中姬妾,有人艳羡钱琼瑛此番竟有这般场面抬举,有人则私下讥讽北院的何夫人,当年悄无声息便入了门,连个正式名分都不如她一个小夫人!
与此同时,沈家新宅院之事,也最终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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