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和子新得的四匹秋例绸缎送到田庄,她指尖抚过柔软冰凉的绸面:“且先不做衣衫吧。这庄户地方,穿这好东西易糟蹋了,怪心疼的。”
元嬷嬷应声,将绸缎仔细锁进箱中:“是该省俭些了,钱不可乱花。”她心下已认定车和子前程无望,左右是被杨夫人随意配人,不如趁此多积攒些银钱傍身。
车和子一身短褐布衣,背起竹篓:“我去捉些田鸡,晚上烤来吃。”此时元嬷嬷早已懒得管她这些,不料夏姐忽然开口阻拦:“姑娘且慢。”
车和子微怔:“嬷嬷都不管了,夏姐姐倒管起我来?”
夏姐面上一本正经:“姑娘纵是去抓田鸡,也请换身齐整些的衣衫。这般模样,叫外人瞧了,还当是哪个乡下土妞,未免太失体面。”
车和子失笑,都到这地步了,夏姐竟还在意这些。她摆摆手:“嬷嬷教训的是,别糟蹋衣衫了。”说着便背篓出门。
这日,田甲正领着庄上汉子在东头田地里埋头除草。车和子刚踏入田埂想寻田鸡窝,田甲便扬声提醒:“姑娘留步!这泥水里净是粗汉子,姑娘露脸怕不合适。”他抬手指向西边,“东边田鸡叫得稀,不如去西头庄子那边看看?都是沈家的地界,横竖没人敢拦姑娘。”
车和子果真被他说动,踩着田埂小路往西去。乡间野径坑洼难行,没几步那薄底绣鞋便湿透染污。她嫌碍事,索性褪了鞋挂腰后,赤着白生生的脚丫踩在温热的泥地上。
时值盛夏,稻田泼墨般铺开无垠碧翠。
“呱——呱——”贪嘴的田鸡在禾下欢鸣。
元家附近十来个庄子,七八处是沈家产业,尤以元头西庄子田亩最广。庄子间并无藩篱阻隔,庄户之间拐个弯都是亲戚。车和子走进这片远比东庄阔大的稻田,行了许久竟仍望不到头。更奇的是,这偌大的田地里,竟不见半个人影。
“莫非都去赶集了?”她心中嘀咕,脚下却不停,盯着田垄下攒动的影子,思忖:“多抓些,腌起来慢慢吃才好。”
她又朝西不知走了多远,眼前沃野终于到了边际。一水粉墙黛瓦的精致庄园豁然撞入眼帘!车和子心头一凛:“糟!竟闯到沈家避暑的山庄里了!”她慌忙想从泥田里退出,却远远瞥见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郎君正在林荫空地上行射柳之戏!
车和子转身欲逃,那群少年却已停了弓矢。瞧见这梳着松散双髻、穿着粗布短衫、背着竹篓的少女赤足立在田埂,众人只道是附近庄子迷路的农家女,竟窃窃私语起来:“咦?咱庄子上藏着这般水灵的小妮子?怎么没荐到府里去?”
车和子埋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快些溜走。忽听一声清亮又熟悉的怒喝,如惊雷炸响:
“好哇!车和子!躲在这田庄里装病偷懒,不肯回府!原来在这儿逍遥!”
是沈浩!
车和子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底哀叹:怕什么来什么!撞见生人还能糊弄,偏撞上这混世魔王!
沈浩见她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哪有半分病容?几个箭步冲过来,指着她鼻尖便嚷:“我听着王押班说得恁般可怜,说你病的卧床不起、茶饭不进!好你个装病的刁丫头!”
车和子挤出尴尬至极的笑容:“公……公子误会了……我这病刚好利索,府上消息迟了也寻常……再说……我这病气还没散尽呢……怕冲撞了贵人……”
沈浩怒气稍顿,狐疑的目光落到她腰后竹篓上:“这里头……藏什么好东西?”不由分说便去掀篓盖。
“呱!” 篓中扑棱棱蹦出一只肥大田鸡,带着泥水正糊在沈浩脸上!
“啊!什么东西!”沈浩惊得跳脚大叫。
“浩儿怎么了?”杨夫人闻声匆匆赶来,见沈浩无事才松口气,目光落到狼狈的车和子身上,眼中闪过明显的讶异,“这丫头怎会在此?”
沈浩刚想揪着车和子理论,却见父亲沈凯之也已踱步而来,只得将话头压下。
沈凯之那双鹰隼般的锐目,已将车和子从头到尾扫量完毕:赤脚沾泥,双髻蓬乱,粗布衣衫被汗水泥土洇透,篓中还隐约传来田鸡叫唤。但那脸蛋儿被骄阳晒得绯红健康,眼神灵动,哪有一点病态?他面色一沉,冷声道:“病既好了,还赖在庄子上装什么?”
车和子脑中急转寻找托词,沈浩已抢着叫道:“她哪里是病!分明是贪这庄上自在,故意装病躲清闲!”
杨夫人脸上堆起圆融笑意,打个岔:“好了好了,既是大好了,便是天大的喜事。病去如抽丝,痊愈是福,何必深究如何好的?”
沈凯之却未理会,目光沉沉地钉在车和子身上。若论容貌,这丫头眉似远山黛,唇若点朱砂,是十足的贵女胚子——建康车国公嫡女、长公主外孙女、前太子准妃的身份,终究刻在骨相里。可眼前这副村姑打扮,赤足踩泥……沈凯之眉头紧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军令口吻:“堂堂贵家小姐,竟大庭广众之下赤足露肤!成何体统!回府即禁足半月!”当即命嬷嬷将车和子背起,押去陶夫人院中好生梳洗安置。
车和子被带到陶夫人处,如同泥偶般任人摆布。陶夫人一面指挥丫鬟整理她的衣物行李,一面亲自监督她沐浴更衣。
可忙坏了元嬷嬷和夏姐,翻箱倒柜收拾钗环裙袄,打包细软。
待到山庄内安置妥当,元嬷嬷立刻吩咐烧滚热水。小小浴室内挤满了人,水汽氤氲。
“嬷嬷,轻些……”车和子软软趴在宽大的浴桶边沿,轻声叹息。倒非因那半个月禁足懊恼——她本就困在府内不得自由,再加一层枷锁又有何异?真正令她揪心的,是那片刚刚尝到一点自由滋味的田野乡间,转瞬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看你往后还敢不敢穿着这粗布衣、打着赤脚往将军眼皮子底下站!”元嬷嬷正卖力地用香胰子搓揉车和子的后背。旁边柳嬷嬷往热水里不断撒着橘皮、皂角等香身药材:“要我说,将军只罚你禁足半月,已是格外开恩了!”
车和子撇了撇嘴,闷闷不乐。
门帘一挑,赵押班满面春风地进来:“元嬷嬷,大喜啊!将军见姑娘痊愈,特赏您五匹上等绸缎、五石白米、外加五两雪花银!”
元嬷嬷一听,顿时喜笑颜开,手下搓洗得越发卖力:“哎哟,谢将军隆恩!”
车和子趁机讨饶:“嬷嬷既得了重赏,可否饶我这身皮肉轻些下手?”
赵押班目光转向夏姐,笑意更深:“最大的恩典还在这位身上呢——夏姑娘,恭喜高升,从二等侍女提成一等了!”
原来沈凯之静下来细想,车和子若只是“装病”,那前番“中邪祟”无法返府的说辞从何而来?分明是府中有人作梗。虽对此等内宅小心思不甚在意,但规矩总是要讲的,于是依例赏罚分明,慰劳了“有功”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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