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这处避暑山庄,便坐落于田畴沃野之间。庭院古朴,原是前朝一位校尉的旧邸,归入沈家名下后并未大修大改,只增建了几处凉棚与几间阁舍。按往年旧例,沈家六月便会来此消暑半月,今年府中杂事缠身,竟拖到了七月。
夏姐指挥仆妇安置箱笼,扬声道:“贵重的搁屋里收好,杂七杂八的归拢三车就行。”车和子在田庄养病时,陶夫人、张夫人陆续送过不少日常用品,连沈浩也凑热闹,尽给些胭脂、水晶盆之类乡野无用的物件。夏姐将贵重之物妥帖放好,对元嬷嬷道:“姑娘用旧的物件,不如赏了田家?”
元嬷嬷心中盘算:那些旧物折了价,少说也能换十来两银子!面上却堆笑:“将军刚赏了新东西呢,旧的就当体恤庄户了。”她抖开一条鲜艳的新制石榴裙:“今儿可是七夕!姑娘快换上。”夏姐忙替和子重新梳理云髻。
元嬷嬷絮叨不停:“姑娘那些夏衣还没穿几水就过季了。府里新制的成衣都是次等料子,哪配得上姑娘身份?幸而夫人赏了十匹上等彩缎,老奴盘算着,能出五身新裙袄,边角料还能做三双鞋、两个肚兜……”她见车和子有望回府,劲头十足地规划如何榨干每寸布头。
车和子懒洋洋挑眉:“嬷嬷,做两身足够,余下的……不如折成银子给我?”
“哎哟喂!”元嬷嬷拍腿笑啐,“都说老婆子钻钱眼,今儿倒遇见个掉进钱罐的姑娘了!”
车和子坦然道:“穷啊。”话音未落,侧门悄开,沈浩院中的如意嬷嬷闪身而入,捧上一个锦盒:“公子给姑娘的七夕礼。”
那盒外包着团花云锦,掀开软布,是只沉甸甸的老楠木盒。车和子掂了掂分量,暗自警惕:昨日刚吓了他一回,这小子莫不是塞只蜘蛛吓唬人?她向来不怕这些,随手掀开盒盖——
竟是一条流光溢彩的百鸟裙!密密织缀着翠鸟羽毛,碧色森森,刺人眼目。
如意嬷嬷压低声道:“公子为七夕礼发愁,特托石大公子花了三百两赶制的。盼姑娘穿上,今夜乞巧胜游园!”说完匆匆溜走。
车和子盯着那抹浓烈欲滴的碧色,唇角笑意冰凉。这色彩,偏让她想起沈浩曾辱及父亲的恶言。
正待细看,杨夫人跟前的王押班已踏入房中。元嬷嬷眼疾手快将锦盒盖拢藏好。王押班目光锐利地一扫,扬声宣道:“夫人吩咐了,府中适龄的姑娘都在别院习女红、读诗书。车姑娘既已归庄,即刻去一处学着。”
世家素有收养远亲孤女充作伴读的惯例,既添人丁兴旺之象,也作日后联姻储备。如今沈家煊赫,这类攀附的“亲眷”只多不少。
王押班引车和子至别院绣房。管事的周夫人忙迎上来引荐:绣墩上是沈国娘、沈小迎姐妹——国娘是沈凯之三弟遗孤,年十八,姿容端丽,神情温婉,正低头绣一双厚底布靴;小迎约莫十岁,见和子容貌明艳,又带几分野性,只怯生生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湘妃榻上歪着杨夫人远房侄女杨三三,衣饰华贵,柳眉樱口,眼神却带着七分倨傲;榻边垂首侍立的十五六岁少女,是沈凯之的远房表妹庄胜男,穿着半旧素绸裙,其貌不扬,态度恭谨。唯有庄姑娘默默屈膝见了礼。
车和子刚落座,沈国娘便放下绷架,递来一个新绣绷:“姑娘若想试试针线……”
“好姐姐!”车和子连忙告饶,苦着脸,“我宁可抄十遍《女诫》!”榻上的杨三三嗤一声冷笑,书卷掩面:“谁耐烦理睬一个婢女。”
沈国娘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府中上下谁不知这“婢女”迟早是贵妾身份?她不动声色,转对杨三三道:“三三,今日新得的《西厢》,可愿念一段解闷?”杨三三最爱显摆,立刻扬声道:“说那京城国公府的公子,瞧上城南布衣女!初赠罗裙值百金,再赠美玉值千金——”她俏脸飞红,声音陡然放低,“三媒六聘,那礼单……怕是万金也打不住呢!”
这套才子佳人陈词滥调听得车和子昏昏欲睡。待杨三三停下,她却偏煞风景地问:“那聘礼是万两白银,还是万两黄金?若是白银,国公府家底也不过尔尔;若是黄金——”她拨弄指尖算,“太平年景兑十两银,若在战时怕要涨到十五六两……倒还算大方。”
杨三三被噎住,恼道:“哼!咱们大公子聘当朝公主的聘礼,怕得用万两黄金压箱底!”车和子暗笑:傻小子配个傻公主,倒真是门当户对。
好不容易捱近午膳,周夫人殷勤留饭。车和子忙借故“需按时服药”,脚底抹油般溜了出来。
蝉噪盈耳。她刚转过回廊,忽听凉亭中传来少女清音吟诵: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小彩云眼尖瞥见石榴裙一角,打趣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可是车姑娘躲着偷哭呢?”(化用武则天《如意娘》)
车和子索性现身:“我有什么好哭的?”彩云、彩霞嬉笑着将她架进凉亭,彩华揭开食盒,热气腾腾:糯米鸡、酱脯鸭、油酥麻团、鹅梨糕、羊肉小包、豆沙龟儿、雪片乳梨、水晶红柿……车和子饥肠辘辘,连连告饶。几个姑娘围坐笑闹间,很快厮熟。
“姊姊们这月可有什么新鲜故事?”车和子咬着乳梨笑问。三彩对视一眼,彩霞凑近低语:“可还记得将军上月新抬的苏押班?”接着你一言我一语道出桩旧事:建康城破后,徒有虚名的袁将军为讨好沈凯之,花三百贯从勾栏买了个歌伎苏梦云献上。此女姿色平平,偏偏话多絮叨,沈凯之瞅两眼便丢开了。岂料她趁张夫人月事之便,在沈家夜宴上顶替献舞,一开金嗓竟惊四座!沈凯之见她有几分手艺,便拨给张夫人名下做了侍女。这苏梦云不甘微贱,使出浑身解数媚上,几番运作,上月刚提了押班。
“听说从前挂过牌呢!”彩霞神秘兮兮补充。几个深闺少女对“名妓”既好奇又懵懂。彩云忽然想起:“倒不如将军亲取名的‘媚奴’姊姊!”三人却道不出具体,只反复惊叹:“美得不像凡间人!”
车和子听得兴致盎然。这些沾染烟火气的野史逸闻,终究比针黹女训有趣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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