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便在这般细水长流的节奏里，又翻过几页。
这日清晨，雾霭尚未完全散去，沈洛清刚推开房门，便见林辞和赵澈两人已规规矩矩地站在院中，手里捧着厚厚的抄本，小脸上带着几分忐忑，几分期待。
“大师兄，”林辞率先开口，声音比平日收敛了许多，“我们抄完了。”
赵澈忙不迭地将自已那本也递上前，补充道：“三遍，一遍不少。”
沈洛清接过，随手翻了几页。字迹虽显稚嫩，有些笔画歪斜，间或还有墨点污渍，但能看出是用了心，一笔一划未曾懈怠。他合上抄本，目光落在两个孩子眼底淡淡的青黑上。
“可知为何罚你们抄录这两本书？”
林辞抢答：“让我们认识山中的花草和灵兽，不能乱碰，也不能听信传言。”
赵澈跟着点头：“《灵兽杂录》里写了，青羽雀性情温和，其卵并无增益灵力之效，反因其性寒，体质未固者食之易伤脾胃。”
沈洛清面色稍霁：“记住便好。修行之路漫长，根基不稳，纵有奇遇亦如空中楼阁。”他将抄本递还给他们，“今日起，禁令解除。不过，”他话锋一转，看向一旁抱剑而立、默不作声的盛暮云，“接下来半月，每日卯时三刻，由你们盛师兄指点你们一个时辰的基本剑式。若迟到或懈怠……”
他没有说完，但两个孩子已打了个激灵，立刻挺直腰板，异口同声：“绝不迟到！定当用心！”
盛暮云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于是，接下来的清晨，沈洛清院外的空地上，便多了两道小小的、挥汗如雨的身影。
盛暮云话极少，往往只是演示一遍，然后便站在一旁看着。哪个动作不到位，他便上前，用剑鞘轻轻点拨一下关节处，纠正姿势。他神情一贯清冷，但耐心却出奇的好。
林辞和赵澈起初还有些怕他，几日下来，发现这位盛师兄虽然不苟言笑，却从不斥责，指点也精准，便渐渐放开，偶尔还敢在休息时，大着胆子问一两个问题。
“盛师兄，手腕为什么要沉下去？”
“发力顺，不伤筋。”
“这招练好了，能像你一样快吗？”
“心到，剑才到。”
言简意赅，两个孩子却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高深。
沈洛清有时会端着一杯茶，倚在廊柱旁看一会儿。看盛暮云如何一丝不苟地纠正那两个歪歪扭扭的起手式，看阳光如何将他挺拔的身影和两个孩子小小的影子拉长，重叠。
他觉得，盛暮云身上似乎多了些以前没有的东西，一种沉静的责任感。
这日指点结束，林辞和赵澈行礼跑开后，盛暮云收剑入鞘，走到廊下。
沈洛清将另一杯早已斟好的茶推过去：“辛苦。”
盛暮云接过，指尖碰到微烫的杯壁：“他们尚可。”
“比你当年省心些？”沈洛清挑眉。
盛暮云抿了口茶，没回答，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无奈的情绪。
午后，沈洛清被执事长老请去商议下每月宗门小比的事项。青云门人丁不旺，这类内部比试更多是激励弟子，检验修行成果，氛围算不得多紧张。但流程、奖励、场地安排，琐碎事情依旧不少。
等他处理完杂务，踏着夕阳余晖回来时，远远便瞧见叶舒安蹲在自已院子的药圃边，正对着盛暮云比划着什么。走近了，才听清是在抱怨。
“……定是后山那群顽皮的泼猴！专挑这快要成熟的‘玉浆果’下手！你看，这牙印！”叶舒安指着几株被啃得七零八落的灵植，气得脸颊鼓鼓，“等我设个阵法，定叫它们有来无回！”
盛暮云蹲在她旁边，看着那惨状，提议：“或许，可以移植几株它们更爱吃的‘蜜萝’到远处引开？”
叶舒安眼睛一亮：“对呀！还是小师弟你聪明！不像大师兄，只会说‘与生灵计较什么’。”她说着，还故意朝刚进门的沈洛清瞥了一眼。
沈洛清失笑，走过去看了看那几株遭殃的玉浆果，确实被祸害得不轻。
“移栽蜜萝是个办法，不过阵法也可设一个温和些的，示警即可，不必伤它们。”
“知道啦，大师兄你就是心软。”叶舒安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对了，燕山派柳师姐来信，邀我过几日去观摩她们新培育的‘火焰莲’，说是花开时似有流火环绕，极为神异。我能去吗？”她眼巴巴地望着沈洛清。
沈洛清沉吟片刻。燕山派与青云门素来交好，叶舒安与那位柳师姐也投缘，出去见识一下是好事。
“去吧，路上小心，带上通信玉符。”
“多谢大师兄！”叶舒安立刻眉开眼笑，转身又去琢磨她的阵法了。
盛暮云看着沈洛清：“师兄不担心？”
“小安修为不弱，又在友派地界，无妨。”沈洛清望向燕山方向，目光温和，“年轻人，多出去走走看看，是好事。总拘在山里，眼界如何开阔？”
他说这话时，神态语气像极了当年师尊对他们说话的样子。盛暮云静静看着，没有接话。
是夜，月华如水。沈洛清在灯下翻阅一本丹方古籍，试图找出白日那炉培元丹失败的关键。烛火摇曳，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
盛暮云则在另一边擦拭着他的佩剑，动作轻柔而专注。剑身映着烛光，也映出窗外疏落的桂影。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细布摩擦剑身的细微声响。
忽然，沈洛清动作一顿，抬起头，侧耳倾听片刻，眉头微蹙：“暮云，你可听见什么声音？”
盛暮云停下动作，凝神细听。夜风穿过竹林，带来沙沙叶响，远处似乎有隐约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极细微，混在风声里几乎难以分辨。
“像是……幼兽。”盛暮云判断道。
两人对视一眼，放下手中事物，起身出了房门。
循着那微弱的声音，他们来到后山与弟子居所交界的一片竹林边缘。月光下，只见一只毛茸茸的、看起来出生不久的小兽蜷缩在竹根下，瑟瑟发抖。它通体雪白，唯有额间有一缕银色毛发，形态似狐非狐，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在暗处泛着淡金的光泽，正发出无助的哀鸣。
沈洛清蹲下身，没有贸然靠近，仔细看了看：“这是……‘月光猊’的幼崽？此兽性喜洁净，通灵性，极少主动靠近人居之地。看这样子，怕是母兽出了意外，它才流落至此。”
那小兽见有人来，警惕地往后缩了缩，呜咽声更显凄楚。
盛暮云解下腰间的水囊，倒了些清水在掌心，慢慢递过去。小兽嗅了嗅，迟疑片刻，终究抵不住口渴，小心翼翼地舔舐起来。
“先带回去吧，”沈洛清轻声道，“这般幼小，放在外面活不过今晚。”
盛暮云点头，脱下外衫，小心地将那不再挣扎的小兽裹起，抱在怀中。那小兽似乎感受到善意，往他怀里钻了钻，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
回到院中，将它安置在铺了软布的竹筐里，又喂了些温热的羊乳，小兽终于沉沉睡去。
沈洛清看着蜷缩在筐里、呼吸平稳的小东西，笑了笑：“看来，咱们青云山，又要多一张嘴了。”
盛暮云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小兽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绒毛上，眼神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夜色更深，青云山重归寂静。只有微风拂过，带来远山草木的呼吸，以及这小小院落里，新添的、细微而安宁的生机。
那月光猊的幼崽便在沈洛清的院子里住了下来。小家伙极通人性，沈洛清唤它“雪团”，它似乎也能听懂，几日下来，便不再畏生，常在沈洛清捣药时，安静地蜷在他脚边的蒲团上打盹，一身雪白的绒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盛暮云待它更是细致。清晨练剑回来，总会顺手带回几株带着露水的、雪团爱啃的嫩草芯。夜里打坐前，必会检查它窝边的挡风布幔是否掖得严实。雪团也格外亲近他，常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像个滚动的雪球。
这日，沈洛清正在丹房尝试再次炼制那炉培元丹，心神沉入对火候的精细控制中，物我两忘。不知过了多久，丹炉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圆融的嗡鸣，药气内敛，清香扑鼻。
成了。
他松了口气，抹去额角细汗，正欲开炉取丹，却瞥见丹房门口探进一个小脑袋。是林辞，他小脸发白，眼神里带着惊惶。
“大师兄……”林辞的声音带着哭腔，“赵澈、赵澈他……”
沈洛清心头一紧，立刻起身：“别急，慢慢说，赵澈怎么了？”
“我们……我们刚才在后山瀑布那边练您新教的身法，赵澈想攀上一块湿滑的石头，脚下一滑，摔、摔下去了……”林辞越说越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拉不住他……”
沈洛清脸色微变，不及多问，身形一闪已出了丹房。刚到院中，便见盛暮云已闻声从隔壁出来，手里还拿着刚给雪团擦过爪子的布巾。
“后山瀑布，赵澈坠石。”沈洛清语速极快。
盛暮云眼神一凛，丢下布巾，两人同时御风而起，直扑后山。
瀑布轰鸣声震耳欲聋，水汽弥漫。只见下方水潭边，赵澈浑身湿透，瘫坐在一块大石旁，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脸色惨白，痛得嘴唇直哆嗦。林辞正手足无措地守在一旁。
沈洛清落下，立刻蹲身检查。指尖凝起一缕温和的灵力，探入赵澈伤处。
“胫骨裂了。”他沉声道，眉头紧锁。好在未曾移位，亦无内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立刻从储物袋中取出固定用的夹板和绷带，又拿出一个玉瓶，倒出两粒清香扑鼻的丹药，“先服下，固本培元，镇痛。”
赵澈忍着泪，乖乖吞了丹药。盛暮云已默默取来清水，帮沈洛清清理赵澈腿上沾着的泥沙和血迹。
沈洛清手法娴熟，迅速将伤腿固定好。整个过程，赵澈咬紧牙关，愣是没哭出声。
“逞强？”沈洛清包扎完毕，抬眼看他，语气听不出喜怒。
赵澈低下头，小声道：“……弟子知错。”
“错在何处？”
“不该……不该不听大师兄告诫，去攀爬湿滑险地。”
沈洛清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湿漉漉的脑袋：“修行之人，当知敬畏。敬畏天地，亦敬畏自身之限。今日是骨裂，若运气稍差，便是性命之忧。记住这疼。”
赵澈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洛清将他小心背起，对林辞道：“回去将《青云戒律》中‘行止’篇抄写十遍，细细体会。”
林辞连忙应下。
回到院子，将赵澈安顿在客房休养。沈洛清又仔细查看了伤处，确认无碍，才放下心来。
经此一事，两个小家伙明显沉稳了不少。林辞抄写门规格外认真，赵澈养伤期间，也不再喊疼，只默默背诵心法口诀。
叶舒安从燕山派归来，带回几株火焰莲的幼苗，兴致勃勃地在药圃一角开辟小块灵田试种。听闻赵澈受伤，又特地翻出几味有助于骨骼愈合的草药，加了蜂蜜熬成甜汤给他送去。
雪团似乎也察觉到气氛不同往日，愈发乖巧，时常跳上赵澈卧榻旁的窗台，陪着他晒太阳。
这日晚间，沈洛清处理完门中庶务，信步走到院中。月色正好，清辉遍地。盛暮云坐在廊下，雪团窝在他膝上，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他一手轻抚着雪团的背毛，另一手握着一卷书册，就着廊檐下的风灯静静看着。
是那本他常翻的、记载各地风物轶闻的杂记。
沈洛清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和雪团身上干净的绒毛气味。
“在看什么？”沈洛清问。
盛暮云将书册合上，露出封面古朴的字迹：“《南荒异闻录》。里面提到，月光猊成年后，额间银毫可映照月光，有清心明目之效，常被修士引为寻踪破障的灵伴。”
沈洛清看向他膝上睡得正香的雪团，笑了笑：“那倒是它的造化了。”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些许凝重，“今日执事长老提及，近来临近几处凡人城镇，似有妖物作祟的传闻，虽未波及修仙地界，但流言渐起，恐生事端。”
盛暮云抚着雪团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沈洛清。
“山下……终究是不太平静。”沈洛清望着天边那轮皎月，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愿，只是寻常精怪流窜。”
盛暮云沉默片刻，道：“兵来将挡。”
膝上的雪团仿佛感知到什么，在睡梦中轻轻动了动耳朵。
沈洛清收回目光，落在盛暮云沉静的侧脸上，心中的那丝阴霾似乎被这月色和身边人的笃定冲淡了些许。
“是啊，”他轻声道，“兵来将挡。”
夜风拂过，院中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如同低语。
毛茸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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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月光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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