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的青灰色建筑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飞檐上的鸱吻张牙舞爪。云湛站在石阶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青云玉佩。今日是他第一日上任,裴御卿却因早朝未归。
"云录事?"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瘦小男子从侧门探出头来,"下官是兵部司务厅的书吏孙卯,奉裴大人之命来接您。"
云湛跟着孙卯穿过曲折回廊。沿途遇到的官员们目光在他腰间玉佩上一扫,神色立刻恭敬起来。这玉佩的影响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就是这里。"孙卯推开一扇斑驳的木门,霉味扑面而来。屋内堆满了账册,唯一一张书案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云湛挑眉:"这是..."
"兵部历年军需档案。"孙卯陪笑道,"裴大人说,请云录事先熟悉一下北疆三镇的军备情况。"
云湛拂去案上灰尘,心下了然——这是裴御卿给他的考验。他随手抽出一本账册,指尖立刻沾了一层灰。翻开泛黄的纸页,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着隆庆十二年的军械调拨。
日影西斜,云湛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他已连续看了六个时辰账册,连午膳都是孙卯送来的两个冷馒头。正当他准备合上最后一本时,一组数字突然引起他的注意。
"奇怪..."云湛喃喃自语,手指点着隆庆十二年十月潼谷关的军械记录,"箭矢调拨数量与库存对不上。"
他急忙翻出相邻几个月的账册对比,眉头越皱越紧——每年十月,潼谷关的箭矢损耗都会异常增加,而次年三月又莫名其妙地补回。这种规律性的异常持续了整整五年。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云湛迅速合上账册。裴御卿踏着暮色进来,官服未换,身上还带着朝堂上的肃杀之气。
"云兄久等了。"裴御卿的目光落在摊开的账册上,"可有什么发现?"
云湛犹豫片刻,还是指向那组异常数字:"潼谷关的军械账目有问题。每年秋冬之际,箭矢会凭空消失,来年春天又神秘补回。"
裴御卿眼神一凛,俯身查看。他靠得极近,云湛能闻到他衣领上淡淡的沉香气,混合着一丝汗水的咸涩。
"不是补回。"裴御卿突然道,手指点着一行小字,"你看这里——'借调临峪关'。箭矢是被借走了,春天才还回来。"
云湛心头一震:"临峪关守将是杨阁老的门生,而杨阁老..."
"是主和派领袖。"裴御卿直起身,眼中寒光闪烁,"若我猜得不错,这些'借调'的箭矢,最后都落在了戎族人手里。"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这个发现的重要性——朝中有人私通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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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兵部衙署早已空无一人。云湛和裴御卿却仍伏案工作,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成一团模糊的暗影。
"查清楚了。"云湛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过去五年,潼谷关'借出'箭矢累计三十万支,足以装备一支大军。"
裴御卿将一份名单推到他面前:"这是经手军械调拨的所有官员。箭头标注的是他们背后的靠山。"
云湛扫了一眼,心头一跳——名单上一半名字旁边都画着小小的"杨"字。
"证据确凿,为何不立即抓人?"
"打草惊蛇。"裴御卿冷笑,"我要知道这些箭矢最终去了哪里。"他忽然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云湛这才注意到裴御卿的官服领口已被汗水浸透。他起身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世子该休息了。"
裴御卿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擦过云湛的手背。那一瞬间,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手。茶杯差点翻倒,裴御卿眼疾手快地扶住,却洒了自己一身。
"抱歉。"云湛急忙掏出手帕。
"无妨。"裴御卿接过手帕,却没有擦拭,反而盯着帕角绣的一朵小小青云,"这是..."
"家母的手艺。"云湛轻声道,"云家女眷都会在绣品上留这个标记。"
裴御卿若有所思地将手帕收入袖中:"天色已晚,云兄不如在兵部厢房暂住一宿?明日还要早起查账。"
云湛刚要答应,忽然想起什么:"世子不是说兵部厢房年久失修吗?"
"我命人收拾过了。"裴御卿起身,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就在我值房隔壁。"
厢房比想象中整洁,床榻上的被褥还散发着阳光的气息。云湛和衣而卧,却辗转难眠。隔壁隐约传来裴御卿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小锤敲在他心上。
子夜时分,云湛轻手轻脚地起身,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那是他离乡时老郎中给的草药,专治咳疾。他刚推开房门,却见一道黑影从院墙上一闪而过。
"谁?"云湛警觉地退后一步。
"是我。"裴御卿从阴影中走出,手中握着一把出鞘的短剑,"云兄还没睡?"
月光下,裴御卿只着白色中衣,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一截锁骨。云湛急忙移开视线:"听见世子咳嗽,想送些草药来。"
裴御卿怔了怔,接过布包轻嗅:"北疆的黄苓?"
"家父...曾在北疆从军,说这药对咳疾最有效。"
裴御卿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身:"外面凉,进来说话。"
值房内烛火通明,案几上摊着一张北疆地图。裴御卿随手将短剑放在桌上,给云湛倒了杯酒:"暖暖身子。"
酒是辛辣的烧刀子,云湛一口下去,从喉咙烧到胃里。他指着地图上潼谷关和临峪关之间的山谷:"如果箭矢要从临峪关运往戎族,最可能走这条路。"
裴御卿摇头:"鹰愁峡太险,大队人马过不去。"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个弧,"应该是绕道黑水河,虽然远些,但安全。"
两人讨论至东方泛白,终于拟定了一个计划。云湛负责查清军械司的内部流程,裴御卿则安排心腹监视可疑官员。
"三日后军械司要例行盘库。"云湛眼睛发亮,"那时必有人动手脚。"
裴御卿点头:"我会提前布置。"他突然伸手拂去云湛肩头的一根落发,"云兄该休息了,明日还要劳神。"
那指尖隔着衣料传来的温度让云湛心头一颤。他仓促起身告辞,却不小心带倒了烛台。黑暗中,他感觉裴御卿扶住了他的手臂,温热的呼吸近在耳畔:
"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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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军械司库房。
云湛穿着书吏的灰布衣裳,低头记录着各类军械的数量。孙卯在一旁絮絮叨叨:"云录事何必亲自来?这等粗活交给下官就是。"
"职责所在。"云湛微笑,目光却扫过库房角落——那里堆着本月要"借调"的箭矢,足有五万支。
傍晚时分,云湛故意落在最后。当库吏锁门离去后,他从袖中掏出一把精巧的钥匙——这是裴御卿从军械司郎中身上"借"来的。轻轻打开侧门,一道黑影闪了进来。
"都安排好了?"云湛低声问。
裴御卿点点头,一身夜行衣衬得他越发挺拔如松。两人潜伏在箭垛后,静待鱼儿上钩。
子时刚过,库房外传来窸窣声响。三个黑影撬锁而入,为首的赫然是军械司主事赵德昌——杨阁老的远亲。
"快搬!"赵德昌催促道,"天亮前必须运到黑水码头。"
云湛和裴御卿对视一眼,同时出手。裴御卿如鹞鹰般扑向赵德昌,云湛则迅速锁死了库房大门。
"裴、裴侍郎?"赵德昌面如土色,"下官只是..."
"只是私运军械通敌?"裴御卿冷笑,剑尖抵住赵德昌咽喉,"说!这些箭矢要运往何处?"
赵德昌突然狞笑:"裴世子,你以为抓到我就完了?"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腰间绑着的火药,"大家一起死!"
云湛瞳孔骤缩,不假思索地扑向裴御卿:"小心!"
轰然巨响中,库房剧烈震动。云湛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被裴御卿牢牢护在身下。两人鼻尖几乎相贴,裴御卿的睫毛在他眼前微微颤动。
"没事了。"裴御卿轻声道,声音有些沙哑,"火药量不大,只是障眼法。"
果然,赵德昌已趁乱逃走,只留下两个吓瘫的小吏。但云湛敏锐地注意到,裴御卿的左臂衣袖渗出了鲜血。
"你受伤了!"
裴御卿随意地瞥了一眼:"皮外伤。"他转向那两个小吏,声音陡然转冷,"说!赵德昌把军械运往何处?"
其中一个小吏抖如筛糠:"黑、黑水码头...戌时开船..."
裴御卿立即吹响警哨,埋伏在外的心腹应声而入。他迅速部署抓捕行动,条理分明,丝毫看不出受伤的迹象。
直到众人领命而去,裴御卿才踉跄一步,扶住墙壁。云湛不由分说扯开他的衣袖,只见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流血。
"必须马上包扎!"
裴御卿任由他撕下衣襟包扎伤口,目光始终落在云湛紧蹙的眉头上:"云兄担心我?"
云湛手上动作一顿:"世子若有三长两短,我这兵部录事也做到头了。"
裴御卿低笑出声,笑声却因疼痛而断断续续:"原来云兄只是关心仕途。"
包扎完毕,云湛抬头,正对上裴御卿深邃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实质,烫得他心头一颤。他急忙退后一步:"我去看看抓捕情况。"
"不急。"裴御卿却拉住他的手腕,"我已派人去了。云兄陪我等等。"
两人并肩坐在库房外的石阶上。夜风微凉,裴御卿不自觉地往云湛身边靠了靠。云湛犹豫片刻,脱下外袍披在他肩上。
"云兄..."
"别着凉。"云湛打断他,声音有些僵硬,"案子还没结呢。"
裴御卿轻笑,却也没再说什么。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在地上融为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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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捷报传来。赵德昌在黑水码头被当场抓获,船上搜出大量军械,还有与戎族往来的密信。证据确凿,杨阁老一党无从抵赖。
三日后,皇帝下旨彻查军械司贪腐案,杨阁老被迫上表请罪。裴御卿因破案有功,加封兵部左侍郎,云湛也被擢升为兵部郎中,正式踏入权力中心。
庆功宴设在靖远侯府的听雨轩。酒过三巡,裴御卿已微醺,白玉般的脸颊染上绯色。他举杯向云湛示意:"此番多亏云兄慧眼,否则军械流失之事不知要持续多久。"
云湛抿了口酒:"世子过奖。若非世子运筹帷幄,单凭我也难成事。"
"叫我御卿。"裴御卿突然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拂在云湛耳畔,"私下里,不必拘礼。"
云湛耳根发热,借口醒酒走到廊下。夜风拂面,他长舒一口气。身后传来脚步声,裴御卿跟了出来,手里拿着他的披风。
"当心着凉。"裴御卿为他披上披风,手指在系带处流连片刻,"云兄近日辛苦了。"
月光下,裴御卿的眉眼格外柔和。云湛忽然想起那日在库房中,这人毫不犹豫地将他护在身下的情景。他心头一热,几乎要脱口而出什么,却被裴御卿接下来的话打断。
"云兄可知我为何邀你入府?"裴御卿仰头望着月亮,"初见那日,你在金銮殿上不卑不亢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
云湛心头一跳:"谁?"
"我母亲。"裴御卿的声音带着醉意,"她也是寒门出身,因才学被选入宫中...后来..."他突然住口,转而道,"云兄与她一样,都有种...不为权势所屈的风骨。"
云湛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裴御卿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侯府看似锦绣,实则冰冷。直到云兄来了..."他转向云湛,眼中似有星辰闪烁,"我才觉得,这里有了些温度。"
这番话太过直白,云湛心头剧震。正当他不知所措时,青鸾匆匆走来:"世子,侯爷找您。"
裴御卿皱了皱眉,但还是整衣而去。临走时,他回头看了云湛一眼,那目光中的温度久久不散。
云湛独自站在月光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青云玉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与裴御卿之间,早已超出了单纯的互利关系。而这个认知,让他既期待又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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