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城市规划陈列馆出来后，何易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金拉看出了他的低落，于是看向何易：“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吧！”
“哪里？”
“跟我走就知道了。”金拉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巨大的烟囱下，何易果然感受到了久违的“舒适区”。开阔的空间，清晰的导览，充满工业美感的钢结构，一切都井井有条，这里才是他的世界。
他看得非常投入，与金拉讨论着承重墙的拆除与加固、自然光的引入角度等专业问题。金拉对答如流，甚至还能补充一些关于当年改造工程的趣闻轶事。
“看吧，我也可以很专业的。”金拉得意地朝他眨了眨眼，“只要我的甲方不那么像个机器人。”
就在何易以为今天会这样风平浪静地度过时，金拉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腕。
“专业考察时间结束。”她神秘地宣布，“现在，启动五分钟原则的特别版。”
她不由分说，将他拉进了一个正在举办的名为感官边界的互动艺术展。
穿过一道漆黑的幕布，他们进入了一个奇妙的空间。这里没有画，没有雕塑，只有弥漫在空气中不断变化的香气和环绕在耳边的时而舒缓时而急促的背景音乐。
“这是什么？”何易本能地感到不适。
“一个用气味和声音来讲故事的展览。”金拉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别用眼睛看，也别用脑子分析。用你的鼻子和耳朵，去感受。”
何易还没来得及反对，一股浓郁的带着甜腻气息的栀子花香就包裹了他。紧接着，背景音里传来老式电风扇的嗡嗡声和远处隐约的蝉鸣。
“这是夏天的味道。”金拉轻声说，“有没有想起什么？”
何易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气味很快又变了。一股带着咸湿水汽和机油铁锈的味道弥漫开来，伴随着轮船悠长的汽笛声。
“这是黄浦江的味道。”金拉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何易皱起了眉，他只能分辨出其中的化学成分：硫化物、氧化铁……
他像一个嗅觉失灵的仪器，在这个充满了感性信息的世界里寸步难行。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大脑，在处理这些非理性数据时，是如此的笨拙。
展览的尽头，是一个明亮的工作坊。几十种装着不同香料精油的瓶子，整齐地排列在桌上。策展人邀请每一位参观者，亲手调制一款能代表上海记忆的香水。
这简直是对何易的公开处刑。
他看着那些贴着“梧桐”、“雨后青苔”、“石库门”、“白玉兰”等感性标签的瓶子，彻底陷入了僵局。他的上海记忆，是由建筑面积、容积率、投资回报周期这些词汇组成的。它们没有味道。
金拉兴致勃勃地挑选着她的香料。她拿起一瓶“蝴蝶酥”，滴了一滴在试香纸上，递到何易鼻尖。
“闻闻看，是不是比你那个6.5分的评价要好闻多了？”她调侃道。
那股温暖的带着黄油和焦糖香气的味道，瞬间将何易拉回了武康路上的那个下午。他想起了两人第一次争吵，想起了她当时又气又笑的生动表情。
他看着金拉，她正专注地将“白玉兰”的清甜和“旧书本”的沉静混合在一起，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认真。
何易突然想到，他的上海是什么味道？
这几天里，他闻过清晨菜市场的鱼腥味，尝过咸豆浆的鲜美味，听过老年爵士乐的慵懒调，触摸过豫园廊柱的冰凉感……
这些所有的感官体验，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源头。
他的上海味道是……金拉。
这个结论让他心头一震，脸上瞬间有些发热。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他缓缓地走到操作台前，没有去碰那些复杂的代表着城市记忆的香料。他只是从上百个瓶子里，精准地找到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瓶子。
标签上写着两个字：薄荷。
他将一滴薄荷精油，滴在了干净的试香纸上。
一股清凉、干净、带着微弱辛辣和提神效果的气味，瞬间扩散开来。
金拉好奇地凑了过来：“薄荷？这算什么上海记忆？”
何易举起试香纸，递到她的面前。
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它是一种变量。初次接触时具有强烈的刺激性，会冲击既有的感官系统，引发不适。”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金拉。
金拉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但随着接触时间的增加，你会发现，它的清凉感，能有效地中和环境带来的烦躁与混乱。”何易的语速明显放慢了，“它不提供热量，却能让过度运转的大脑冷静下来。”
他顿了顿，说出了最后的结论：“它是一种能让系统恢复平衡的、有益的Bug。”
工作坊里很安静，只有香料在空气中无声地交融。
金拉看着何易，看着他那张一本正经地试图用IT术语来解释一种感觉的脸。她先是愣了几秒，随即，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清脆爽朗，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知道，他不是在说薄荷。
他是在说她。
空气中，那无法被量化的薄荷香气，似乎正在悄悄地改变着一切。
从艺术博物馆出来，空气中仿佛还漂浮着那丝清冽的薄荷香气。何易发现，自己竟会不自觉地用余光去留意身边金拉的表情。
这是一种全新的让他感到些许不安，却又无法抗拒的观察模式。
“为了奖励你今天成功地打开了嗅觉系统。”金拉的心情显然很好，她晃着手机，说道：“晚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别担心，这次不是路边摊，也不是需要排队的网红店。我保证它在你的各项评估体系里，都能拿到8分以上。”
“我需要数据支持。”何易已经习惯了这种对话模式。
“数据就是…”金拉神秘一笑，“这家餐厅的主厨，是米其林三星餐厅出来的，但他只做家常菜。完美的技术加上烟火气的内容。是不是很像……我们俩的结合体？”
这个比喻，让何易的耳根微微发烫。他清了清嗓子，点了点头，掩饰了自己一瞬间的心跳加速。
餐厅藏在一个安静的创意园区里，环境雅致，人也不多。一切都如金拉所说，无可挑剔。何易甚至在心里默默给这家店的环境和选址打了8.5分。
就在他们刚点完餐，气氛正好时，一个略带惊喜的男声，从邻桌传来。
“金拉？真的是你？”
金拉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凝固了零点五秒。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变化，但还是被何易精准地捕捉到了。
她转过头，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正向他们走来。男人英俊、斯文，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精英和得体的气息。
“Kevin？好巧。”金拉站起身，脸上已经恢复了A类笑容，但比平时多了一些疏离。
“是啊，太巧了。”被称作Kevin的男人目光快速地在何易身上扫过，随即又落回金拉身上，笑容完美无缺，“我跟Lily过来试试新菜。对了，给你们介绍一下。”
他转身，向他桌边的女士招了招手。一位妆容精致、气质温婉的女孩走了过来，自然地挽住了Kevin的手臂。
“这是我未婚妻，Lily。Lily，这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我的大学同学，金拉。一位非常优秀的导游。” Kevin的介绍，每一个字都巧妙地划清了所有界限。
“你好。”Lily微笑着对金拉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礼貌的好奇。
何易坐在原地，没有动。他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快速处理着眼前的信息流。
“这位是……”Kevin的目光终于正式地投向了何易，带着一丝礼貌的探寻。
“这是何易，何先生是我的客户。”金拉抢先回答。
“何先生，你好。”Kevin向何易伸出手。
何易站起身，与他短暂地一握。他能感觉到对方手心的干燥和温暖，以及那恰到好处的力度。这是一个在社交场上训练有素的人。
“Kevin现在可是设计圈有名的新贵。”金拉用一种介绍朋友的轻松口吻说，但何易能听出那语气里刻意维持的平稳：“开了自己的工作室，做得特别好。”
“哪里哪里，就是混口饭吃。”Kevin谦虚地笑着，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金拉说：“对了，金拉，我和Lily的婚礼就在明天，外滩的华尔道夫。你一定要来啊。”
空气，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Lily的脸上闪过惊讶，但很快被得体的微笑掩盖。
而金拉，则彻底愣住了。邀请前女友参加自己的婚礼，这是一件何等残酷的事情。
何易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金拉的脸上。他看到她的手指在桌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也看到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
“好啊。”
就在何易以为她会找借口拒绝时，金拉却忽然笑了起来。
“恭喜你啊，Kevin。我一定包个大红包，请柬记得发我微信。”她回答得干脆利落。
Kevin显然也有些意外，但随即笑得更轻松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好了，不打扰你们用餐了。”
餐厅里优雅的背景音乐重新变得清晰。但何易和金拉这一桌，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过了良久，何易先开了口，他的语气笃定：“他是你的前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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