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到一座名为“玉玲珑”的假山石前。石头上布满了天然的孔窍,玲珑剔透。
“这是豫园的镇园之宝。”金拉介绍道:“你看,它的美恰恰在于它的不完美。这些孔洞,这些不规则的纹理,都是时间风化的结果。如果它是一块完美无瑕、被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巨石,反而索然无味了。”
何易看着那块石头,若有所思。不完美……这个词今天第二次触动了他。
就在这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举着一根快要融化的草莓冰淇淋,在人群中追逐打闹,没有看路,直直地撞上了正专注看着假山石的何易。
“砰”的一声闷响。
何易只觉得一股冰凉黏腻的液体,瞬间溅满了他的白衬衫前襟。粉红色的草莓汁,在他的衬衫上留下了一大片刺眼的污渍。
小男孩吓得呆在原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的母亲也赶紧跑过来,一边慌乱地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想用餐巾纸去擦拭何易的衣服。
金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太了解何易了,这不仅仅是一件被弄脏的衣服,她几乎已经预见到一场低气压的风暴即将来临。
然而,何易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先是身体一僵,低头看着胸前那片狼藉,眉头紧锁,眼神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错愕和洁癖发作的生理性不适。
但他并没有发怒。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阻止了那位母亲徒劳的擦拭,然后将目光转向那个还在大哭的小男孩。
他蹲了下来。
这个动作让金拉愣住了。那个永远站得笔直,与世界保持着安全距离的何易,竟然蹲了下来,让自己与那个闯祸的孩子视线齐平。
“没关系。”他对那个男孩说,声音竟然称得上是温和:“衣服可以洗,但下次在人多的地方,不要跑这么快,很危险。”
说完,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块折叠得像豆腐块一样整齐的手帕,递给了那个还在抽噎的男孩:“把眼泪擦干。”
那个男孩愣愣地接过手帕,忘记了哭泣。
那位母亲更是感激得连连道谢。
处理完这场小小的混乱,何易站起身,看着自己胸前那片惨不忍睹的污渍,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
“看来这件衬衫的商业价值已经归零了。”他对金拉说。
金拉看着他,没有笑,眼神里却流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的光彩。
“走吧。”她说:“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处理一下。”
她拉着他的手腕,将他带离了人群,拐进了一个僻静的回廊。回廊边有一个小小的水池,是供游客洗手用的。
“脱下来吧。”她说。
何易愣了一下。
“我是说衬衫。”金拉脸上有些发热,但还是镇定地解释道,“不马上用水冲一下,这个颜色就洗不掉了。你总不能这样穿着走一天吧?”
何易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同意了。他转过身,背对着金拉,解开了衬衫的扣子。他里面穿了一件纯棉的白色T恤打底,这是他最后的防线。
金拉接过他那件沾染了“罪证”的衬衫,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仔细地冲洗着那片污渍。
何易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她挽起了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午后的阳光透过廊顶的雕花窗格,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水流的声音,和着园林深处隐约传来的丝竹声,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宁静。
“你刚才为什么没有生气?”
何易沉默了。他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或许,是那个孩子惊恐的眼神让他想起了什么;或许,是今天在菜市场的那番经历,让他的防御系统出现了一个小小的bug;又或许……
“我只是觉得,为了一件衬衫去毁掉一个孩子一下午的好心情,这笔交易不划算。”
金拉却笑了。
“何易。”她第一次,这样自然地叫他的名字:“你有没有想过,你那套完美的不出错的永远保持体面的生活方式,成本其实更高?”
她上前一步,将那件湿漉漉但干净了不少的衬衫递还给他。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何易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你用它隔绝了所有的意外,但也隔绝了所有真实的热气腾腾的生活。”她的声音很轻。
何易接过衬衫,冰凉湿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看着金拉的眼睛,那里面,有假山,有池水,有飞檐,有天空。仿佛整个园林的风景,都在她的眼眸里。
他第一次,无言以对。
在这座没有直线的园林里,他的人生,似乎也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转角。
倒计时104小时45分。
从豫园出来,金拉提议先送他回酒店更换衣物,这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最符合何易逻辑的选择。
然而,他却拒绝了。
“不必了。”他看着自己身上的“杰作”,语气平静地出人意料:“这不影响接下来的行程。而且,这也是一种数据,它提醒我突发事件的概率永远不可能为零。”
金拉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竟然开始主动解构自己的完美主义了。
这种转变,比他在菜市场的主动坦白,更让金拉感到震撼。
“好吧。”她压下心中的波澜,重新启动导游模式,“既然何先生不介意,那我们就要去今晚的最后一个地点了。不过那个地方,可能和你之前经历的所有场景都不一样。”
“我需要报告。”何易说。
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当然。”金拉笑了:“上海和平饭店老年爵士乐队。这支乐队成立于1980年,成员平均年龄超过80岁。他们的表演,不是精确复制乐谱,而是充满了即兴和互动。这是一种流动的、基于经验和默契的协作模式。我认为,这对您理解标准化之外的商业生命力,极具参考价值。”
她看着他,补充了一句:“而且,他们的音乐能治愈一切焦虑。”
102小时30分。
当何易走进和平饭店一楼那个小小的爵士吧时,时光仿佛瞬间倒流了八十年。
墨绿色的墙壁,老旧的木质地板,昏黄的灯光下,吧台里调酒师的动作优雅而复古。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威士忌和旧时光混合的味道。
舞台上,几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穿着白衬衫和背带裤,正专注地演奏着他们的乐器。萨克斯风的音色温暖而醇厚,小号的声音带着慵懒的沙哑,钢琴的旋律在空气中跳跃,像洒落一地的珍珠。
这里没有乐谱。
何易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老先生们只是凭着彼此的眼神和默契,你一段,我一段,旋律自然地流淌,衔接得天衣无缝。
他们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何易点了一杯苏打水,而金拉为自己点了一杯上海玫瑰。
“怎么样?”金拉小声问。
何易没有回答。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舞台。他试图去分析这支乐队的运作模式。没有指挥,没有标准流程,每一个声部都可以在规定的小节内自由发挥,但最终又会奇迹般地回到同一个和弦上。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主唱的老爷爷拿起麦克风,用一口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英语,慢悠悠地说:“Thank you, ladies and gentlemen. 下面这首歌,送给所有在上海留下过故事,或者正在创造故事的朋友。”
钢琴声响起,是一个何易从未听过的,但又有些熟悉的旋律。那旋律里,有黄昏时分外滩的江风,有弄堂里吴侬软语的呢喃,有百乐门舞池里的衣香鬓影。
是那首著名的《夜来香》。
金拉的眼神,在听到这首歌时,瞬间变得柔软而遥远。她轻轻地用手指,跟着节奏,在桌面上画着圈。她没有看何易,而是完全沉浸在了音乐里。
何易的目光,从舞台,慢慢地移到了金拉的脸上。
灯光下,她的侧脸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她微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颤动,嘴角挂着一丝恬淡的微笑。那一刻的她,褪去了所有的机智、狡黠和职业伪装,像一个安静的正在聆听海螺声的孩子。
那一瞬间,何易脑海里所有关于“A类笑容”、“B类笑容”的分析模型瞬间崩塌,化为了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
他明白了。
那些他试图分析、归类、定义的东西,都不是真正的金拉。
真正的她,就在此刻的音乐里,在黄昏的弄堂里,在菜市场的烟火气里,在林森那张定格了阳光的照片里。
她不是一个需要被解析的变量,她就是这座城市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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