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贞仪牵着马进了京城。
在喧闹的街市上,有一队板车驶过。板车上蒙着厚重的黑布。
王贞仪见一簇细碎的东西从板车上掉了出来,弯身捡了起来,发现这是木头沫子,像是被嚼过的甘蔗渣滓。
“你在看什么呢?”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
王贞仪抬头,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她面前,穿着一身素净的布衣,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小女孩眨了眨眼,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递给她:“这是给你的。”
然后她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王贞仪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小字:封雨神之骗局将至,愿共破之,凡事此子当为联络。
觉生寺金顶上被烈阳暴晒出一片灿烂的光晕。
忽然从大雄宝殿里传来惊慌的喊叫声,引得香客们好奇地冲进去。
他们见时常伴在慧觉禅师身旁的小沙弥正疯狂地扒拉着地板,像是要从地底下拽出什么。
小沙弥抬起头,眼睛红肿,声音里带着哭腔:“师父正坐在佛前念经,地面开裂,将师父吞了下去。”
方丈气吼吼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把将小沙弥拽起来,厉声让他不要哭,然后解释:“诸位施主,勿惧,地藏王菩萨带慧念禅师到地府一游,只有举世罕见的高僧才会有此待遇。”
香客们纷纷跪下,念起了“阿弥陀佛”。
地面剧烈晃动起来,震得僧众和香客东倒西歪,紧接着慧念禅师端坐于佛前,周身被强烈的佛光所环绕,显得庄严而神秘。
墙面剥落,浮现出一行行金字:应地藏王菩萨之邀,游历地府,目睹恒河沙数之亡魂,因旱灾而受苦,遂决意弃肉身,成雨神,以庇护苍生。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方丈跪在佛前用洪亮的声音唱了起来。
紧接着,大殿里传出善男信女们虔诚的诵经声,夹杂着小沙弥悲切的哭泣。
广来客栈,天字号房间。
王贞仪被窗外的喧闹声惊醒,揉了揉惺忪睡眼,起身穿衣,无意间瞥见圆桌上放着一张纸,好奇地探着脑袋瞅过去,见上面是几行熟悉的字:
觉生寺诳言,慧念禅师已升为雨神,后日巳时一刻降沛然大雨。望君揭其诡术,告知我等。
她若有所思地合上纸,走到窗边,俯看到客栈院子里聚集了大批百姓,熙熙攘攘。
百姓们围在水井旁,有的用瓢从木桶里取水,有的则直接用双手捧。
在人群的最前面,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颤抖着双手,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湿润了干燥的嘴唇。
一个年轻妇人怀里抱着婴儿,试图挤进人群,但总被推开,哭喊:“让我先来,我的孩子需要水。”
一群背着长管燧发枪的八旗兵冲进来,为首的是个身穿战甲的参将。
参将喊:“谁都别动,抢水者关进大牢!”
百姓们面面相觑,有的开始退缩,但更多的人纹丝不动。
有个壮汉大声回应:“我们只是想活下去,凭什么不让我们取水?”
参将冷笑一声,“凭的就是王法,凭的就是军令。你们想要造反吗?”
一些人抄起身边的花盆、木棍等物,准备自卫。
一个老人挥舞着手中的拐杖, “我们只是要水,不是要造反!”
嘭嘭嘭……数声炸雷般的枪响过后,凡是意欲反抗的百姓都躺在血泊中。
参将抬头看了眼站在窗后的王贞仪,下令:“客栈被征收,旅客都搬出去。”
王贞仪提着行李,骑马出了客栈,没再找住处,想起在福船上曾收到礼部侍郎多永武千金的名帖,就前去住宿。
咚咚咚……
小沙弥踮着脚尖,眼中泛着泪光,奋尽全力敲响衙门门前的鼓,引得路人都聚了过来。
很快有人认出了他,“这不就是慧念禅师的弟子?”
小沙弥噗通一声跪下,声音悲切:“我师父不是成了雨神,是被方丈他们谋害了!成雨神是一场骗局!”
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有的摇头叹息,有的则是冷笑,不大一会儿就散去了。
几个衙役打着哈欠出来,抬腿踢翻小沙弥,“再敢胡说八道,就把你扔到牢里,滚蛋!”
小沙弥不甘心,爬将起来,哭着去诉说冤屈,却被王贞仪拽住。
“几位官爷,小师傅中邪了,我这就带他走。”王贞仪笑眯眯地单手将小沙弥拎了起来,快步走开。
衙役们本来要骂几句,但见她如此大力,大度地摆了摆手。
王贞仪带着小沙弥到胡同的角落,见四下无人,好奇地问:“你说是个骗局,能不能说得详细些?”
小沙弥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满京城都知道我师父是大德高僧。他一直看不惯方丈他们攀附权贵。在大雄宝殿下修了机关,合谋傻了我师父,说什么成雨神,大肆敛财。”
来京城的当晚,王贞仪就听说了慧念禅师地府一游后成了雨神的传说,怀疑大雄宝殿下有机关,如今在小沙弥口中得到了证实。
“一个月前,他们就开始在大雄宝殿下挖暗室,还在墙上刻字,涂上金粉,然后再稍微恢复原样,开启机关的时候,发生强烈的震颤,墙皮就会脱落,露出金字来。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世人就想不通呢?”小沙弥急得哭出声来。
王贞仪略一沉吟,从袖中取出五百两银票,递给小沙弥。
小沙弥急忙摆手,露出为难之色,“不,不行。师父教导过,出家人应该不沾铜臭。”
王贞仪强行将银票塞到他稚嫩的小手里,板着脸,“方丈他们是一群穿着袈裟的魔子魔孙,你想不想除魔卫道?”
小沙弥满眼困惑,“当然想啊,可这和银票有什么关系?”
王贞仪坏笑,“去买些贵重的念珠,披金戴银回寺庙,有人问起,你就说,慧念禅师已成罗汉,金光浸染大殿,这是从地砖下挖了一小块金子。”
“多谢施主指点。”小沙弥合掌,微微一躬。
多以亦是多永武的大女儿,听说金陵女史来了,欢喜地亲自迎出去。
午后,两人正说说笑笑地谈论诗词,忽然远远地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道人领着二十多个穿着黄马褂的禁卫军蛮横地闯进来。
这群禁卫军倒也奇怪,有的拿着锄头,有的人拿着锤子。
道人手中拿着罗盘,煞有介事地摆弄了几下,就指着西北,“往前一百五十步,水源就在那儿。”
多以亦见仆人们拦不住,就大步出去,厉声呵斥:“我爹是二品高官,谁也不能在我家里捣乱。”
道人以慵懒的语调回应:“奉皇命查找水源,任何人不得阻拦。”
多以亦脸色更加难看,愤怒地指着道人的鼻子,“那儿是个冰窖,当然有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道人不禁狡黠地微微一笑,“不去挖一下怎么知道呢?也许水源就藏在冰窖之下啊。”
多以亦气得脸色发白,大声反驳:“你这是在胡说八道!冰窖下面怎么可能有水源?”
道人不再理睬她,转向禁卫军,“挖。”
禁卫军们小跑过去,开始在冰窖附近挖掘。
多以亦想要大闹,被王贞仪拽到一旁,只能时不时嘟囔一句:“我爹一定会告诉皇上,你们这些人是在胡作非为。”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冰窖被挖了出来。
道人得意地晃脑袋,“发现水源了。”
一队马车陆续进院子,停在了冰窖的入口处。每辆马车都有巨大的木桶。
冰窖墙上结满霜花,禁卫军们手持工具将一块块晶莹剔透的冰块装进大桶。
邹舆站在冰窖的一角,看了眼罗盘,“这里有金矿,难怪有水源。先把水源搬上去,然后把金矿挖出来。”
待冰块全部搬空了,禁卫军们更加用力地砸击冰窖的墙,冰屑四溅,寒气逼人。不大一会儿,一面冰墙垮塌了,金条银子呼啦啦落了下来。
邹舆高兴地捡起一根金条,大声宣布:“看,这就是金矿。”
多以亦看着自己家的财产被夺走,泪流满面,“这些金条是我们家的,你们不能这样……”
邹舆转过头,冷冷地说:“善意地提醒,千万别这么说,因为以你爹的俸禄无法说清这些金条的来源。”
禁卫军将最后一块金条装上马车,肆无忌惮地驾着马车离开。
王贞仪搀扶着哭得不成人形的多以亦追了出去。
长街上,马车络绎不绝,一眼望不见边。每一辆马车上都装载着从各个高官家中搜刮来的“水源”和“金矿”。
其他高官家里的人们也是哭喊着追出来,徒劳地追赶马车。
太和殿内,众多官员声泪俱下地弹劾道人。
弘历脸色阴沉,一语不发。
和珅怒斥他们:“不识大体!你等非但不知道为圣上分忧,反而在这里无事生非!”
多永武声音颤抖,指着和珅,“就是听了你这个王八羔子的鬼话,我才把祖上传的全副身家都藏在地窖,这是你的阴谋!”
和珅白他一眼,理直气壮地驳斥:“真是胡说八道,我从来没说过那样的话。”
“就是你说的。”
“和珅啊,我恨不能把你当时说话的嘴脸画下来,把你说的话记下来。”
……
一大早,觉生寺就人山人海。
方丈面露喜色,被几个手持降魔杖的魁梧僧众簇拥着,“慧念雨神昨晚托梦,让小僧在降雨前为信众讲《大云轮请雨经》。”
香客们纷纷说“善哉”。
方丈捋着灰白胡子,清了清嗓子,讲了起来:“《大云轮请雨经》可是有来头的,原著出自印度,由唐代的不空和尚奉旨翻译。不空和尚从印度返回后,为唐玄宗灌顶,因在祈雨中遇灵验而获赐号智藏,并受紫袈裟。”
“《大云轮请雨经》为何可祈雨,是因为经文中确实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佛祖来到优婆难陀龙王宫里,住在大威德摩尼藏大云轮殿宝楼阁里。当时有无量龙王众,以无量香花、幢幢缯盖、珍珠璎珞供应如来。”
有个学童啧啧称奇,“连龙王都要供奉佛祖,佛祖真厉害。”
方丈自豪地昂起头,“佛祖无限超脱,凌驾于一切之上。”
王贞仪虽对虚妄之事没兴趣,但仍心中不爽,高声问:“方丈,你可知道,印度的龙和我们华夏的龙有何不同?”
香客们纷纷看向她。一些年轻的被这句话勾起了不臣之心。
“全天下的龙不是一样的?”方丈听出她是故意找茬儿,摸了下光秃秃的小脑瓜,语气很强硬,不耐烦地回答。
王贞仪微微一笑,“印度的龙并不像咱们华夏的龙那样高贵,只是天龙八部中的普通护法神哦。在佛典中,金翅鸟每天吃一条大龙王和五百条小龙。”
“论佛经,小僧比你知道。以小僧所知,这并没有不同啊。”方丈露出嘲讽的笑。
王贞仪不紧不慢地解释:“印度的龙其实是蛇,龙王的头部后面一般都有一个展开的有三五个或七个头状物的眼镜蛇冠子,有些佛经中还有毒龙形状如蛇的说法。”
方丈看出王贞仪非寻常的大家闺秀,就不想再聊下去。
王贞仪哪里敢放他,“其实在印度并没有龙的观念,龙和象是合用一个词表示的。在古印度神话中,雷电是骑着白象的大神因陀罗手持雷凿造成的。华夏的龙传入印度之后,龙神很快取代了因陀罗,成为风雨雷电的主宰神。”
方丈脑门儿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有老者听得津津有味,竖起大拇指赞叹:“姑娘,你真是博学多识,远超男子。”
有书生拊掌称赞:“姑娘,你说得对,不管什么印度的佛祖,都甭想在我华夏的龙之上耀武扬威。趁早和印度的蛇怪区别开,免得被拉低。”
王贞仪脸上不禁泛起红晕,“各位谬赞,小女子略知一二罢了。”
方丈恼羞成怒,狠狠地瞪着她,但碍于香客众多,不敢动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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