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着也是闲着，"纪汝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子，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不如审一审那个叫方菩萨的。曼陀罗和乌头，应该是她带来的吧？"
王贞仪站在窗边，闻言转过身来。她注意到纪汝似的手指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纪大人，"一个身材魁梧的衙役突然上前一步，抱拳道："黄昏时分，是赵大哥亲自送方菩萨回夏村的。属下亲眼所见。"
纪汝似眯起眼睛，踱步到那衙役面前："哦？你倒是记得清楚。"
他突然伸手揪住衙役的衣领，"给李巡检开药方的时候，你也在场？"
"是......是的，"衙役咽了口唾沫，"属下当时就在旁边看着，方菩萨药箱里的都是寻常草药，绝无半点可疑之处。"
纪汝似冷笑一声，松开手，转身看向崔志，"瞧瞧，连一个小小的衙役都敢为疑犯做伪证了。"
王贞仪缓步走到烛光下，目光如刀般锋利："纪大人，破案要有真凭实据。而不是靠臆测和......私心。"
纪汝似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猛地转身，衣袖带起一阵风，险些打翻烛台。
他盯着王贞仪看了许久，突然咧嘴一笑，摆了摆手："罢了，先解决李家的事要紧。"
王贞仪暗忖：他果然是怀着某种目的而来。
在县衙的班房里，正中架着一个大火盆，盆里红彤彤的炭火不时发出噼啪的爆响。
火盆的左侧，木架子依次排列，如同刑场上的绞刑架。架子上，李氏家族的掌事人和长辈们被粗暴地捆绑着，遍体鳞伤，鲜血如同断线的珠子，顺着铁链缓缓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邢文明满是老茧的大手如拨动古琴般轻轻地划过挂在墙上的铁链和钩子，然后目光扫过粗糙木桌上面摆放的锯子、锤子、钳子等，最后来到火盆前。
在火光的映照下，他左脸扭曲的笑一览无余，右脸的阴冷藏在黑暗里，“两位大人，王姑娘，我很了解这些人，与其气呼呼地问，不如让他们争先恐后地主动交代。”
一束光穿过窄小的窗户，照在纪汝似、崔志、王贞仪身上。
他们在火盆右侧，并排坐在太师椅里，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您就瞧好吧。”邢文明因兴奋而声音变得很尖，就像是贪吃的孩子看到了满桌美味佳肴，拿着火红的烙铁就蹿了过去。
很快响起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老邢，你要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不是要金银财宝？我把家业都给你们，求求了，别再折磨我了。”
“老邢，我知道，我们李家对你很不好，但可以弥补你啊，你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
……
“我想知道十五年前，夏鸿飞一家的事。谁说，谁活。”纪汝似冷冷地说。
“我说，我说，十五年前的事，没有人比我了解得更清楚。”李家老太爷争抢着回答：“这要从一个姓李的年轻道姑说起，有天晚上，她来我家，说祖上是本家，愿意重金求帮一个小忙。”
“我也知道，那年有大旱的迹象，让我们找夏村的一个老太婆暗中做打旱骨桩，原本很秘密，可不知怎的，就让当时的县令知道了。”一个掌事人抢着嚷。
“那一家活该都是穷光蛋，给他们银子，他们不干，给他们点儿小权，他们还不干，多亏是富贵，也就是李巡检眼光毒辣，看穿了他们，最后说旱灾会让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怂恿他们为了大义而忘记小我，骗得这家人热泪盈眶，豁出命去顶风作案。”有人插话，随即是嘲笑声。
邢文明用滚烫的烙铁狠狠地赏了他的右脸。嘲笑声成了凄惨的哀嚎。
王贞仪皱了皱秀眉：总觉得邢文明定和这家人有交情，这是在趁机报复。
“夏老太婆一家被抓后，那道姑竟然让我们不再管此事，说是要耐心等待。东窗事发了，那不是要我们李家的命？所以，富贵就……”又有人插话。
“听说那道姑去年施展法术，解了菏泽的旱灾，很受权贵的青睐，你们惹不起。”有人出声威胁。
邢文明用钩子朝他胳膊上重重地来了一下。
“耐心等待？李道姑在等什么？”王贞仪厉声问。
李家老太爷和掌事人们都头摇如拨浪鼓。
“继续吧。”王贞仪吩咐邢文明。
邢文明急不可耐地拿起了铁鞭子。
“我还知道一件事，夏鸿飞他们被毒杀后，李仙姑曾经进入过这间牢房。她用从外地带来的巨石做成了石砖，砌了一面墙，当时说是将夏家的怨气封印在那里，以保护李家不受报复。还警告我们，封印很脆弱的，一旦被破坏，夏家的怨气将吞噬我们，也不让我们斩草除根。”李家老太爷迫不及待地倒出存货。
“没有了？邢巡检，动手。”纪汝似露出欠欠的笑。
“夏鸿飞有一儿一女，哥哥叫夏猛，妹妹叫夏青。该说的都说了，放了我们吧。”李家老太爷哀求。
“放了你们？被反咬一口怎么办？”纪汝似长叹：“高淳县李家从此没落了。千万别恨本官，也恨不着本官，本官是在替天行道啊。”
邢文明抡圆了胳膊，亢奋地挥舞铁鞭。
半晌后，李氏家族的老太爷和掌事人们丝绸华裳被抽烂，鲜血涔涔，奄奄一息，但始终没再能说出有用的线索。
看来当年李道姑的用意是什么，连他们办事的也被蒙在鼓里。
王贞仪则审视着被如狗一般被铁链拴在角落里的夏猛，陷入了沉思：
自始至终，夏猛都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他应该早就知道真相了，要不然不可能这么冷静。
可家人都是被李仙姑所害，为什么还要死心塌地当她的棋子呢？
以案情来说，李仙姑是把夏鸿飞他们当成诱饵，等什么出来。
等什么？
什么人，什么事，什么宝物……
反正要等的和夏猛一家有关。
崔志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说了出来：“这个案子当时惊动了皇上，不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李巡检和年轻时的李道姑应该都没有这种……”
“但就是这么不了了之了啊。” 纪汝似面色凝重，“女魁首是夏青，本案到此为止，不得再提起。”
崔志点头附和：“纪大人英明，夏猛和夏青继承长辈遗志。夏猛驯养巨狼，托名妖怪，实则做打旱骨桩；夏青招揽十里八乡的盗墓贼，把打旱骨桩伪装成盗墓。”
王贞仪显得有些犹豫，“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们不能光凭猜测就下定论。”
纪汝似得意地晃着腿，白她一眼，“你一介女流之辈，懂个屁破案啊。”
夏猛突然语气平静地说：“这位大人真是包青天在世，不过，你说错了一件事，我才是盗墓贼们的头子，也是我杀了李巡检和夏小叶。”
就在这时候，有个衙役匆匆走进来，神色紧张地说：各位大人，夏村的村民们带来了夏小叶的尸体，仵作已经赶去了。
王贞仪他们跟随衙役来到公堂。
夏小叶的尸体被放在一个破旧的担架上，周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村民们用布条遮住鼻子，避免吸入那股刺鼻的气味。
王贞仪细细地查看，见和李巡检的一般无二，若有所思，“夏小叶和夏猛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夏金银高声回答：“十五年前，夏鸿飞他们畏罪自杀，身为里长的夏小叶早就看中他家的房屋，就把俩孩子赶出去。”
纪汝似高举双手吸引众人的目光，大嚷：“乡亲们，本官已命衙役抓捕夏猛，他供认不讳。如今只剩下夏青在逃。有本官在，正义必定得伸张。”
村民们听到这是个好大喜功的官，都识相地纷纷喊“包青天在世”。
“不可能和夏青有关。十五年前，李仙姑带走了她，取道号‘玄诚子’。老朽亲眼见她被关在道观里。”
这一嗓子，将众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王贞仪循声看去，见衙门门口站着一个书生打扮的老者。
虽然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但双目炯炯有神，令人不敢直视。
衣裳打着补丁，却很干净。还背着多处用布条绑着的笈。
纪汝似没好气地瞪着他，“哪儿来的搅屎棍，轰出去。”
夏金银连忙说：“大人，他说得很对，十五年前，一个道姑带走了夏青，直到今天，没人再见过她。”
纪汝似已换上笑脸，“给这位老先生搬椅子。老先生是来提供线索的，本官定会洗耳聆听。”
老先生却直直地走到王贞仪跟前，从笈里掏出一本蓝皮书，递给王贞仪，“给，算是还了你爷爷的恩，从此两不相欠了。”
他转身就走。尽管看上去衰老，但走路带风。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仿佛是刻意而为之。
王贞仪错愕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出了衙门，才开始翻看蓝皮书。
第一页便是几个飘逸的大字：大清宫廷萨满秘闻。
纪汝似瞅了两眼，沉声说：“我听闻，二十年前，曾放出一批宫廷萨满，散到各地，十五年前的案子，当今圣上投鼠忌器，大概和她们有关。”
王贞仪恍然大悟，“你是说，有个宫廷萨满和夏猛一家有很深的情谊，以至于李仙姑觉得她一定会为了夏鸿飞他们出来扛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未出现。李仙姑拿夏青当人质，威胁夏猛。就像是十五年前拿夏鸿飞他们要引出她。”
崔志拊掌，“妙啊，妙啊，纪大人和金陵女史推测真是妙啊。”
纪汝似得意地大笑起来。
王贞仪则继续说：“夏猛不是为夏青顶罪，是为她。对她信任如此，可见十五年前她不是为了自保而放弃夏鸿飞一家，是另有隐情。”
“是她把打旱骨桩伪装成盗墓，也是她杀了夏小叶和李巡检。”
“李仙姑引我入局，威胁夏猛毁我祖父的坟墓和尸骨，如今看来是让我查出她做打旱骨桩。”
“李仙姑要对付的是她。那么她必定住在夏村。不然，夏猛这个棋子就没有意义了。引我入局而挖我祖父的墓也没有意义了。”
纪汝似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
崔志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迫不及待地高声说：“真相大白，可以结案了。”
“不，这还只是推论，需要人证物证。”她匆匆往马厩走去，“这个宫廷萨满是外来的。只要查村志，看二十年前哪些来到夏村定居，然后逐一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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