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江还岸就穿着印有“PRESS”的深蓝色防弹背心,戴上蓝色头盔出了医院,开始各自的采访工作,理论上这块地区是安全区,她们可以分开活动。
江还岸拿着相机走出医院,右侧的人行道上有一辆白色的水罐车,由于视线受阻,她看不清队伍的长度,抬脚往水车走去,视野缓缓开阔起来,她看到了队伍的长度,也看清了排队的人群。
有抱着大塑料水瓶的小孩,有裹着黑布的妇女抬着大桶,也有拄着木棍提着塑料瓶的老人。一根圆管从水车里伸出,流出源源不断的水,旁边的士兵用希和语高喊:“一个人两分钟。”
江还岸决定在水车旁进行第一次采访。
等一个小女孩接完水,江还岸弯下腰看着面前这个有着卷曲黑发,大眼睛的八岁小女孩,把兜里带的糖果递给她,轻声开口说:“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小女话眨巴着眼睛看向她,又看向她手里的糖果,怯生生的伸手接过,“可以的。”
“你叫什么名字呀?”
“阿迈勒。”
“你家到这里要多久呀?”
“我没有家。”
小女孩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好像在说“我喝了水”一样平常。却如惊雷般在江还岸的心里掀起巨浪,她奋力平复着心情,却又听见她说:“我两年前就没有家了,我和妈妈住在一起,你想去我住的地方看看吗?”
阿迈勒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带着希冀,江还岸没有拒绝。
“我来帮你吧。”江还岸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把小女孩手上的水桶提过来,阿迈勒拆了棒棒糖,怯怯的伸手牵住了她。
刚如何形容手上小手的触感?
江还岸只觉得眼里快要被水汽蒙上,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手上用了点力,回握阿迈勒。
小女孩带着她来到一片空地,上面搭满了帐篷,那帐篷由旧的床单缝在一起,顶上满是厚重的灰尘。
跟着她走到一顶帐篷前,小女孩钻了进去,不一会儿就跑出来,“我的妈妈说你可以进来。”
江还岸拉开帘子走进去,里面的空间比集装箱还小,她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妇人,和她空荡着的下半身。旁边有一个小矮桌,上面放着两个碗,捡来的发皱的报纸,和两把水彩笔。
后面还有一个纸箱,看不见里面的东西。
先是向她打了招呼,征求拍摄意愿,江还岸举起相机听关于她的故事。
妇人叫萨玛,原先住在希和地区北部叫尤希区的城市,她有四个小孩。那天她带着小女儿阿迈勒出门买她六岁的生日礼物,阿迈勒挑了一个洋娃娃,萨玛牵着她往家里走,快要到家了,导弹击中了她的房子,地面剧烈颤抖着,她把阿迈勒护在身下,醒过来的时候,她失去了丈夫和三个孩子,也失去了自己的双腿。
她说她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她说她想她的家了,她说为什么要让女孩生日那天失去她的父亲和哥哥。
阿迈勒走到母亲身边,把小手放到萨玛脸上,慌乱的擦去她的眼泪,抖着声线看向镜头说:“可以不要再让我失去妈妈了吗?”小女孩死死咬着唇,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
江还岸看着母女二人为对方擦去眼泪,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回答不了任何一个问题,只能由心里的苦涩将自己包围,像是掉进了充满寒意的冰窟。
走出帐篷的时候,太阳洒在她脸上,洒在帐篷上,洒在希和的土地上,却无法洒进希和人民的心里。
江还岸往医院走,水车的队伍还是那么长,永远那么长。
有救护车从身后呼啸而过,江还岸敛下情绪,跟着救护车往医院走。
救护车停在主楼前,车门很快向外敞开,担架被推了出来,上面的男人双腿被炸开,大腿绑着止血带,小腿膝盖下血肉模糊,眼里还晃过一抹白,江还岸呼吸一顿,那是?骨头?
江还岸深吸一口气,沉下心,稳住自己抖了一下的手,跟在担架后面,男人闭着眼,手臂垂下,显然没了意识。后面传来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江还岸快速转身将画面记录在镜头。
进了主楼大门,入目皆是病床和木板,血腥味混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耳朵里嘈杂的谈话声,儿童的哭泣声,医院的广播声交织在一起,让江还岸的脑子乱成一片。
担架被推进最里面的手术室,手术室的批文昨天就已经拿到,本来打算下午来拍摄,没想到现在就用上。向手术室主任说明来意,护士给了她无菌装备,江还岸三下五除二搞定,站到了手术床一米五外的黄线。
外科医生穿着蓝色无菌手术衣,戴着手术帽、口罩、护目镜站在炸开的小腿旁,开始清创,就见她一手拿着剪刀,另一只手不断往托盘里丢一块又一块暗紫色的碎肉。心理冲击太大,江还岸胃里开始起了波澜,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再挣开,眼前的画面已经由剪刀转为冲洗枪,那抹白骨再次显露出来,血水顺着病床一点一点滴下,汇聚着蜿蜒着流到她脚下。
江还岸克制着喉咙那股想要喷涌而出的**,死死稳住拿着相机的手,不一会儿她见那医生摇摇头,周围的人点点头表示会意,于是她就见那医生拿起碘伏往腿上刷,又拿过笔对着小腿一划,随后拿起了?电锯?
我靠,江还岸现在的修为让她暂时还无法接受这样的场景,猛地把眼睛闭上,耳朵里电锯锯齿与骨头碰撞,发出了低沉的嗡嗡声,听得江还岸心一紧,腿一紧,浑身汗毛竖起来颤抖。
终于,耳边的电锯声停下,变成了严肃冷静的希和语,但是江还岸还是没敢睁眼看,她怕她会立刻马上吐出来。
听到了听得懂的希和语,江还岸试探着睁开眼,伤口已经缝合好,底下的手术单红红褐褐,她看向了那个外科医生,意料之外的,两道视线在空中相遇,对面的视线冷静沉着,江还岸收回眼,还得是医生,真牛啊。
手术室门打开,江还岸赶紧在缓冲间脱了身上的无菌装备,冲出去。
右边有个小门,正对着围墙,江还岸抬脚往那边跑,弯着腰大口呼吸。
“缓缓。”声音清冽温润,像夏日里微凉的风。随之而来的还有出现在江还岸视线里的手掌,上面躺着一颗橙色包装的糖果。
江还岸没有立刻接过,而是抬起头看向那人,祝轻舟身姿挺拔,站得笔直,无菌手术服换成了白大褂,依旧戴着口罩,头发扎在后面看不见长度,她的眼睛很好看,眼尾微微上翘着,明明是标准的桃花眼,可加上周身清冽卓绝的气质,整个人却像是一朵莲花。
江还岸伸手接过,“谢谢,你也是华国人吗?”
“嗯。”祝轻舟看向这个生面孔,“第一次来?”
江还岸点了点头,撕开一个口,抬手捏着包装将糖果送入嘴中,酸酸甜甜的橙子味将鼻中残留的消毒水味和血腥味打跑,连带着压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
还想开口向那人说些什么,就听见匆匆忙忙的一声“Doctor,Zhu”那人转身快步向里走去。
Zhu?第四声的话,应该是祝?好小众的姓。
没有多想,江还岸拎着镜头跟过去,意外的是,一楼大厅人满为患,她已经没了影子。
江还岸看着周围拥挤的床板和病床,上面的病人大多挂着药,或是绑着渗血的纱布,有的小孩已经瘦的皮包骨,严重的营养不良。
快速做了决定,江还岸从最近的床板开始,进行采访。
右手边的床板上是一位男孩,浓密的黑发,深邃的眼眶,嘴唇发白起皮,他看见江还岸挤出了一个颤抖的微笑。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小男孩点点头。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米尔。”
“阿米尔,你几岁了?”
“十岁了。”
“阿米尔,你受了什么伤呢?”
阿米尔把盖在身上的毯子拉开,给江还岸看小腿上的纱布,“爆炸的时候,里面打进了一块玻璃。”
江还岸咬了咬下唇,看着这个明明痛的发抖,却依然对着自己笑的男孩,“那你现在是在等手术吗?”
“嗯,医生说麻药不够了,还有更需要的人在我前面。”
“那你等了多久了呢?”
“不记得了,三个小时还是四个小时。”阿米尔抬头看看天花板,又看回镜头,“没关系,我可以忍的,也不是很疼。”
鼻端酸涩涌起,江还岸问他:“你有什么想对外面的人说的吗?”
“我的弟弟阿布尔才刚刚学会叫哥哥,就去了天堂。我想知道什么时侯我们能有童年?什么时候天上的导弹会变成流星?”
江还岸透过镜头看他,看他的无力,看他的茫然,看他的绝望,看他深深的闭上眼,然后又对自己笑,他说:“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
阿米尔颤抖着抬起手,指了指镜头,“这个会被很多人看见不是吗?”
江还岸点点头,于是她听见他说:“我的弟弟叫阿布尔,妈妈说,只要有人记住他的名字,阿布尔就不算死。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但是我想通过这个,会有很多人记住他,阿布尔就永远不会消失,对吗?”
小男孩的眼里有希望,为数不多的没有被绝望吞噬的希望,这希望穿透镜头,让江还岸的灵魂都为之一颤。
“对,会有很多人记住他的,包括我。”江还岸努力平复心情,坚定的对他说。
男孩眼里的光点慢慢汇聚,顽强地与绝望抗衡,他又笑了,说:“谢谢你。”
随后他慢慢闭上眼睛,疼痛让他额头沁出了汗,他需要休息,也需要保留体力。
把兜里的糖轻轻放在毯子上,江还岸红了眼眶,无力感从内心里升起,像藤曼一样往外爬,裹住了一整颗心,藤曼开始慢慢收紧,捏得她喘不过起来。
她太渺小了。
要多少的采访,多少的记录,多少的报道,才能让世界的眼光聚集在希和的人民上,才能让战火不再纷飞,才能让世界和平。
江还岸狠狠摇摇头,不让自己陷于绝望的泥沼,越多越好,做就对了。
甩了甩举着相机的手,继续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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