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持续不断地落下,织在陈今浣脸上,顺着颧骨的线条汇入嘴角。他伸出舌尖,缓慢地舔舐掉唇边混合着雨水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暗红——那是来自差役的、未被完全汲取的残血。一股混杂着温热生机与冰冷死亡的复杂洪流,冲破理智的堤坝,暂时填满了那无底洞般的空虚。脏腑深处翻江倒海的绞痛和灼烧感,被一种近乎麻木的饱胀感取代。他眼中那沸腾的浊浪平息下去,重新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疲惫的漠然。
巷子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雨打石板单调的啪嗒声,以及……角落里目睹了一切的幸存者,牙齿磕碰的密集碎响。
那个怀抱符盒的录事,此刻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泥塑,蜷缩在巷子最深的阴影夹角里。蓑帽早已在刚才的惊骇中滑落,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瞠目结舌的脸。他死死抱着那个乌沉沉的木盒,双臂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白得吓人,几乎要嵌进木头里。符盒上那张崭新的黄符纸,朱砂绘就的符文在雨水的浸润下微微晕染开,殷红得如同刚刚泣出的血。他瞪圆的眼珠里倒映着巷中那三具迅速干瘪的皮囊和少年漠然的身影,巨大的恐惧抽空了他所有力气,连尖叫都发不出,只剩下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撞击,发出“咯咯咯”的、细小而清晰的声音。
陈今浣的目光,终于从地上那三团残渣上移开,缓缓落向阴影里的录事,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他怀里紧紧搂着的那个符盒上。
他迈开脚步,靴底踩过混合的血水泥泞,噗嗤,噗嗤,一步步走向那团颤抖的阴影。饱食后的身体沉重而迟滞,带着一种倦怠的拖沓。
而这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对录事而言,不啻于丧钟的轰鸣。
“别…别过来!” 他喉咙里终于挤出一丝变调的、带着哭腔的嘶喊,身体拼命向后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坊墙上,退无可退,“盒…盒子给你!都给你!别吃我!求求你!” 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凭着求生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的符盒朝陈今浣的方向推了出去。
符盒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笨拙的弧线,边缘甩出的泥水在雨帘中拉出浑浊的丝线。它砸在了陈今浣脚前一步的泥水里,肮脏的水花溅上他沾满血污的下摆。乌木盒身闷响一声,侧翻在地,盒盖边缘的符纸被污水浸透一角,朱砂的殷红化开,像一小摊晕染的血渍,在昏暗天光下更显妖异。
少年垂眸,视线落在泥水中侧卧的木盒上。饱食后的躯体沉重迟滞,脏腑深处那被强行填塞的饱胀感并未带来暖意,反而像塞满了淤泥一样,撑得难受。
他缓缓弯下腰。
沾着污血的手指,离那不祥的乌木盒盖只差毫厘。指尖并未真正触碰,一缕细如发丝的黑须无声探出,轻柔地缠绕上符盒的边缘,细细盘绕,试图钻入那朱砂符文与木料之间最细小的罅隙。
“滋……”
一声轻微的灼响后,符纸上殷红的朱砂忽然亮起一瞬正气凛然的红光。触须被无形的烈焰燎灼,陈今浣指尖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毒虫的蜇针扎了一下。他微微蹙眉,眼底掠过一丝兴味。
这符纸……并非虚张声势的摆设。它像一道烧红的铁闸,死死焊住了盒盖,将内里之物严密地封禁。那股被禁锢的力量在符箓的镇压下依旧疯狂地搏动着,每次挣扎都会让盒身发出微弱的嗡鸣。
缩在墙角的录事目睹了符箓的异动,恐惧击碎了他最后的神智,“别开、别开!开了都得死!里面的东西醒了,要爬出来吃人!”
陈今浣没理会他的哀鸣。指尖秽气再次凝聚,这一次更加凝练,带着一种专注的试探。它不再试图强行钻入缝隙,而是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沿着符纸边缘那晕染开的朱砂纹路缓慢游移,感受着其中蕴含的、针锋相对的封禁之力。
符纸上的力量很新,笔锋走势间带着刻意模仿的僵硬,绝非浸淫符道多年的修士手笔。但绘制它的材料——朱砂里掺了东西。一股无比精纯的香火愿力,混着某种陈年尸蜡般的阴冷油腥气,被强行糅合进了朱砂之中,赋予了这道符远超其绘制者本身道行的镇压之力。
这绝非寻常录事能用、敢用的东西。
“谁给的?”陈今浣的声音终于响起,平淡的腔调混着雨水的冰冷,一字一字凿进录事早已绷紧的神经。
录事浑身一哆嗦,牙齿磕碰得更响,嘴唇翕动着,却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盒子。”陈今浣的视线终于从符纸上抬起,再次落回那人脸上,深黑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洞穿皮囊的漠然,“谁让你抱着它,守在这儿‘收尸’的?”
那“收尸”二字被他念得极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心头。
“是……是……”录事艰难地吞咽着唾沫,眼神惊恐地乱瞟,仿佛那命令他的人就藏在某个角落,偷偷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录事房王主簿!他、他晌午前召集我们几个,一人发了一个这样的盒子,贴好符说…说永和坊那边拖出来的人,身上有‘瘟种’,不能乱丢,必须用这特制的符盒封了,立刻送去一个叫‘积秽所’的废院子……”
他声音颤抖语速极快,生怕说慢了就会被眼前这煞星撕碎:“王主簿说这是宫里…宫里传下的旨意!耽搁了要掉脑袋,我们…我们不敢不从啊!”他猛地指向地上那两具干瘪的差役尸体,又指向远处那团曾经是“病人”的皮囊,“他们也是奉命行事,跟我一样,都是跑腿的!饶命!仙长饶命!”
陈今浣还想问些什么,就在这时,巷口的方向,穿透淅沥的雨声,传来了新的动静——是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摩擦的细碎铿锵,由远及近迅速朝着这条死巷压来。人数不少,正面起冲突有弊无利。
“别把刚才的事抖出来,否则我今晚就来梦中找你。”他留下一句子虚乌有的威胁,把符盒纳入怀中,不再停留,转身消失在雨中。
稠密的雨帘在他身后骤然合拢,将那赭色的身影彻底吞没。巷子里只剩下雨打石板的单调回声,唯一存活的录事瘫坐在血水与泥泞混合的污秽里,蓑衣浸透,怀里的符盒已然易手,留下被死亡彻底掏空的躯壳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最后,那人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脸颊带着红肿的手印,喃喃道:
“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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