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堂药铺的门洞,被一块临时找来凑合的木板堵住。雨声被木板隔绝了大半,只余下单调沉闷的敲打屋檐声,衬得铺内死寂更甚。
清理出的空地中央,张嬷嬷用找来的破陶盆盛着泠秋弄温的水,正蘸湿半截相对干净的粗布,颤抖着手,一点点擦拭小羽脸上残留的污痕和惊惧的泪渍。水很快变得浑浊。小琪紧紧挨着母亲,小手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角,大眼睛里盛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弟弟的担忧。
阿潘缩在另一处墙角,抱着膝盖,头微微抬起,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颤抖。灭门的血色与方才那惊悚的驱邪一幕,如同两把锉刀,反复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
李不坠靠坐在扶正的药柜旁,他闭着眼,眉头拧成一个死结,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紧绷的腮线滑落。左肩处,那片灰紫色的侵蚀区域像活物般搏动着,范围似乎比之前又扩散了半分。
于雪眠坐在离他不远的藤椅上,那只完好的右手一遍遍地抚过左腕断口处厚厚的纱布。指尖每一次触碰,都引来一阵尖锐的幻痛。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纱布下传来的,无法忽视的异样感——一种持续不断的微弱脉动,正从断骨的茬口深处透出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焦枯的皮肉下扎根,苏醒。她的目光时不时飘向门外那片湿漉漉的昏暗,焦灼与恐惧在眼底无声拉锯。
泠秋倚着内室的门框,脸色算不上好,但眼神比之前清明了些许,正凝神听着外面的雨声,眉心微蹙,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张嬷嬷为小羽擦拭的动作,李不坠强忍痛苦的粗重喘息,于雪眠无意识抚摸断腕的焦灼……任何细微的声响都在这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沉沉压在心头。
就在寂静的空气几乎要凝固时——
门板缝隙下那片被雨水打湿的昏暗光影,被一道瘦削的身影突兀地撕裂。
陈今浣回来了。
他兀自开门,踏过门槛,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像跋涉过泥泞的沼泽。身上的赭衣完全湿透,紧贴在后背,勾勒出单薄而僵硬的线条。泥浆和深褐近黑的污渍糊满了下摆和靴面,甚至溅到了脸颊和脖颈。几缕湿透的碎发黏在额角,最刺目的是他垂在身侧的右手衣袖——原本深赭色的布料,此刻像是被浓墨混合着污血反复浸染过,呈现出一种沉暗粘腻的质感,袖口边缘甚至凝结着几滴尚未被雨水完全化开的、沥青般的漆黑胶状物,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腐殖气息。
这气息如此引人注目,难以忽视,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聚焦在他身上。
张嬷嬷擦拭的动作僵住了,湿布巾从小羽脸上滑落,掉在泥地上。她看着陈今浣那身可怖的污迹和袖口的异样,眼中刚刚因儿子恢复而升起的一丝希冀转瞬被更大的恐惧淹没,下意识地将两个孩子往怀里更紧地搂了搂。
阿潘抬起头,红肿的眼睛触及陈今浣衣袖的漆黑粘稠物时,瞳孔骤然收缩,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身体触电般向后缩去,后脑勺在墙面撞得忒响。
李不坠倏地睁开眼,赤红的瞳孔如同点燃的炭火,燃烧在陈今浣身上,尤其是那只污秽不堪的衣袖。他强撑着想要站起,刀鞘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你弄回来什么鬼东西?”
于雪眠抚摸断腕的手指渐渐收紧,指甲隔着纱布掐进皮肉,新鲜的刺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她凝视着陈今浣袖口那凝血般的污迹,伤痕深处的脉动似乎也随之加剧,泥犁子充满恶意的低语再次攀上耳廓:“嘻嘻…又带好吃的回来了?阿姊,你闻到了吗?多诱人啊……”
泠秋一步抢上前,挡在于雪眠身前,目光警惕地扫过陈今浣满身的污秽和袖口的异样,最后落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上:“外面情况如何?你遇到了什么?” 他声音低沉,比平常冷了许多,背在身后的长剑悄然出鞘。
陈今浣缓缓抬起那只相对干净的右手,用沾着泥污的袖子,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污迹:“封坊的差役,拖着染疫的人。”他选择向众人隐瞒那血腥的真相,“我遇上了,他们给了我这个。”
“你说谎。”浓郁的血腥气让青年道人一眼识破少年的谎言,说话间,他已唤出一柄飞剑架在那人颈侧。剑意森寒,直透骨髓,压得陈今浣颈间的禁制迅速发烫。
“差役拖着染疫的人,然后呢?”泠秋的声音像淬了冰,一字字清晰无比地砸在众人心头,“你身上的血味,浓得盖过了雨腥。袖口的污秽,带着脏腑碎糜的腐臭。巷子里,死的不止一个。”
此言一出,药铺内霎时陷入死寂。张嬷嬷紧紧捂住小琪的嘴,自己的牙齿却控制不住地打颤。阿潘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土墙里。李不坠拄着刀,在泠秋的剑和陈今浣污秽的衣袂间来回扫视,刀身上攀附的暗红经络搏动得更加剧烈,鼓胀时带来钻心的灼痛。
“砍掉我的头会有什么后果,师兄应当清楚。”少年站定不动,语调异常平静地述说着骇人的话,“拖人的,和被拖的。一个想撕了我,另两个,挡了路。”沾满泥污的右手缓缓抬起,指向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襟,“东西,在这儿。”
那怀里微微鼓起一个方正的轮廓。
泠秋的剑尖没有半分偏移,目光锐利如针,刺在陈今浣脸上:“什么东西?”
“录事抱着的盒子。”陈今浣的左手终于动了,不是去拨开颈侧的剑,而是探入湿透的赭衣前襟。布料摩擦发出滞涩的声响,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乌沉沉的符盒。
盒子一暴露在昏昧的光线下,药铺内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压抑。乌木盒身吸饱了雨水和巷中的泥污,更显沉暗。盒盖正中,那张崭新的黄符纸边缘已被雨水浸得发软卷曲,朱砂绘制的符文却依旧殷红刺眼。符纸下方,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秽气穿透木料和符箓的封禁,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盒中之物,似乎正在苏醒。
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微微搏动的符盒,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食指,用沾着泥污的指腹,在湿漉漉的盒盖上,沿着符纸边缘晕开的朱砂纹路,缓慢地、带着某种探究意味地抹过。
“滋……”
指尖触碰到符纸晕染边缘的刹那,一声清晰的灼响再次传来。陈今浣的指尖向后弹开,仿佛被无形的火舌燎了一下。符纸上绘制的殷红朱砂亮起一瞬红光,旋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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