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的视线在阿宝身上停留片刻,那异常干瘪的形态和死气沉沉的气息让他眉头紧锁。他下巴朝长榻方向一扬,对最近的一名甲士下令:“那个,仔细查验——看看是死是活,有无染疫之状!”
那名甲士应声转身,沉重的铁靴踏向长榻。覆面甲下的目光冰冷地审视着阿宝这具不成人形的躯体,带着一种面对秽物的嫌恶。他伸出覆甲的手,准备去翻动那瘫软的皮囊。
陈今浣就站在长榻旁侧,背对着逼近的甲士和校尉,仿佛对身后的威胁毫无所觉。他的身体微微佝偻着,湿透的赭衣紧贴在后背,勾勒出单薄僵硬的线条。只有离得最近的泠秋和李不坠,才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已经悄然放出了一簇黑须。
不一会儿,铁甲甲士沉重的脚步已踏至长榻边缘,覆甲的手带着冰冷的金属腥气,眼看就要触碰到阿宝胸前那掩藏着致命秘密的松弛皮褶。
泠秋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道袍下的手已悄然掐起一个引而不发的剑诀,真气在震裂的经脉中艰难凝聚,目光牢牢盯住那即将暴露的危机。李不坠更是横刀在前,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药铺内的空气紧绷到了极致,似乎下一瞬,便是鲜血与铁锈的迸发。
就在那覆甲的手指即将触及阿宝皮褶的刹那——
“报——!”
一声急促嘶哑的呼喊,如利刃般劈开药铺内凝固的杀机,兀然从门外风雨中刺入。
一名浑身湿透、甲胄上溅满泥浆的金吾卫斥候,算得上是连滚带爬地撞进了门槛。他头盔歪斜,覆面甲掀起一半,露出半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的年轻脸庞,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牙齿磕碰出密集的碎响。他踉跄着冲过挡路的甲士,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为首校尉面前,溅起的泥水打湿了校尉的铁靴。
“禀…禀报校尉!光德坊…光德坊出事了!”斥候的声音带着哭腔,因过度恐惧而尖利变调,在死寂的药铺内显得格外刺耳,“那些…那些被拖进积秽所的‘瘟种’…全…全炸了!”
校尉霍然转身,尖利的目光直射在斥候惨白的脸上:“炸了?说清楚!”
“炸、炸开了!像灌满水的皮囊!”斥候语无伦次,手臂胡乱比划着,仿佛那恐怖的景象就在眼前挥之不去,“积秽所那破院子的门墙…全被、被里面的东西撑爆了!青的、黑的、黄的…黏糊糊的浆子混着血沫子,喷得到处都是!还、还有爪子!好多爪子从那些炸开的烂肉堆里伸出来,扒着墙头往…往外爬!”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眼神涣散,如同被噩梦攫住,“刘队正他们离得近,被…被那些浆子泼了一身……化了、人就化了!像雪人见了滚水…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剩几滩冒泡的黑糊!”
他描述的景象太过骇人听闻,饶是这些铁血悍卒,也听得头皮发麻。药铺内一片死寂,连张嬷嬷的啜泣和阿潘的抽噎都瞬间停止了,只有屋外风雨的呼啸和斥候粗重惊恐的喘息声。
校尉覆面盔下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攥着刀柄的指节捏得发白。覆面甲下的金吾卫甲士们,握着刀枪的手也出现了细微的颤抖。他们不惧战场搏杀,但斥候口中那“化了”的景象,却带着一种超越常理的恐怖,直击灵魂深处。
积秽所……那正是录事房主簿交代送去符盒的地方。他抬起头,目光如淬毒的箭矢,再次射向长榻旁那个赭衣少年:“是你搞的鬼?!老实交代!”
那人盯着那赭衣少年佝偻僵硬的背影,以及其袖口不断滴落的、粘稠得不像鲜血的污迹。积秽所的惨状,符盒,眼前这诡异莫测的少年…线索瞬间在脑中串联成一条阴寒刺骨的锁链。
泠秋的心沉到了谷底。斥候的报信彻底撕开了“积秽所”的伪装,也将陈今浣推到了金吾卫刀锋的正前方。他强压下真气逆行的疼痛,一步横移,再次挡在陈今浣与校尉之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急促:“校尉,事态紧急,绝非此间之人所能为——秽所之变,恐是邪祟借疫爆发。当务之急是封锁消息,速报京兆府与太常寺,请道门高真及太医署共商对策。”他语速极快,字字如锤,“若在此无谓纠缠,贻误时机,恐邪疫蔓延,祸及全城!”
铁盔下的目光仍旧吸附在陈今浣身上,斥候带来的血淋淋的消息非但没让他退却,反而是火上浇油。积秽所炸了,瘟种化浆,爪牙横行……这诡异绝伦的景象,与眼前少年袖口滴落的、那黏稠如活物般的污秽何其相似——那东西分明带着脏腑碎糜的腐臭,绝非寻常血污。寒意混着暴怒在他胸腔里冲撞,怒发冲冠几乎要顶开覆面的束缚。
“道门高真?太医署?”校尉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每说一个字都快要咬碎后槽牙,“你身后的妖人,就是最大的祸根!”他刀尖一抬,雪亮的锋刃割破昏暗,直指陈今浣面门,“巷子里死的差役,尸骨未寒!他袖口沾的,是不是他们的血肉?积秽所炸开前,他是不是碰过那些瘟种?!说!”
最后一声厉喝如同惊雷,震得药铺梁椽上的积尘簌簌落下。几名甲士闻声而动,铁靴踏地发出沉重闷响,瞬间呈半弧阵型围拢。
杀气逼人,泠秋强撑不退,挡在陈今浣与那迫人的刀锋之间,声音因竭力压抑而微微发颤:“校尉,巷中情形或有误会,然积秽所之变迫在眉睫!此刻在此纠缠,无异于坐视邪疫燎原!金吾卫拱卫京畿,当以全城生民为念——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误会?”校尉的视线掠过陈今浣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又落在他那只垂在身侧,袍下似有异物蠕动的手上,袖口污迹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诡异的油润感。“天底下没那么多误会!拿下他,带回卫所,自有分晓!”他手臂一挥,如同铁铸的令旗斩落。
离得最近的两名甲士应声扑上,铁塔般的身影遮蔽了门外的天光。左侧甲士覆甲大手如铸铁鹰爪,直扣陈今浣肩胛;右侧甲士则屈肘沉腰,包着铁护臂的前臂带着沉闷风声,狠撞少年腰肋。动作迅捷狠辣,毫无留手之意。
没有预想中的秽气爆发,没有挣扎撕咬。那具瘦骨嶙峋的身躯乖顺得像只被抽去筋骨的疲兽,任由那捕兽夹钢齿般的手指,掐进自己的皮肉,甚至被那蛮横的力道带得向前踉跄半步。
少年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接近枯槁的漠然。
校尉覆面盔下的鼻息粗重了一瞬,锐利的眸光中掺进一丝惊疑。眼前这妖人束手就擒得太过轻易,与巷中那吞噬差役血肉的凶戾判若两人。他踏前一步,铁靴碾过地上散落的药草残渣,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刀尖几乎要戳到陈今浣沾满泥污的下颌:“耍什么花样?”
陈今浣微微偏头,避开那满怀敌意的锋刃,视线虚虚落在校尉铁甲护颈边缘一道细微的刮痕上,淡淡地说:“不是要去积秽所么?走啊。”少年抬了抬被钳制的手臂,“拖着我这个‘祸根’,不比空手回去听上官训斥强?”然后,他指向张嬷嬷和阿潘,“作为交换,请务必护这几位周全——他们,已经够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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