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脸颊迸成碎珠,顺着下颌如浊泪流淌。陈今浣被反剪的双臂传来骨骼错位的闷响,甲士指间铁腥混着自身皮肉被挤压的酸胀感异常清晰。他垂眼看着青石板上自己拖出的水迹,像条濒死的鱼在岸边留下的水痕。
押送的队列在积水的坊巷间沉默穿行。铁靴踏碎水洼的声响沉重而单调,甲胄摩擦的细碎叮当是唯一的伴奏。被押解的少年微微偏头,视线投向旁侧高耸的坊墙。一扇扇紧闭的门窗缝隙后,似有无数双惊惶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又被这煞气腾腾的队列惊得缩回更深的阴影里。
“看什么看!老实点!” 左侧甲士低吼,手肘狠狠撞向他肋下。陈今浣对这突如其来的肘击并无防范,脚下一滑几乎栽倒,又被粗暴地拽起。
校尉走在最前,覆面盔下的视线默默扫视雨幕中死寂的街巷,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筋虬结。斥候描述的积秽所惨状,就如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神经上——化了,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后那个被押着的赭衣身影,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
“头儿,前面就是光德坊西墙了。” 一名甲士低声提醒,声音透过覆面甲带着瓮响。
校尉猛然回神。眼前,光德坊高大的坊墙在雨幕中显露出轮廓,墙皮被雨水浸透,呈现出一种沉暗的土褐色。守卫坊门的岗哨位置空无一人,只剩下被暴力撞开的粗大木栓散落在地,断口处木刺狰狞。同时,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腐臭味,夹杂着一种类似生肉在高温下腐烂又迅速冷却的甜腻气息,如同有生命的瘴气,从坊门洞开的幽深处汹涌扑出,瞬间压过了雨水的清冷。
“戒备!” 校尉厉喝,横刀铿然出鞘。身后甲士迅速收缩队形,长戟交错前指,在雨中筑起一道寒光凛冽的金属壁垒。
陈今浣被推到队列前方,几乎与校尉并肩。他的目光穿透洞开的坊门,投向那片被雨幕笼罩的、更为深沉的黑暗。光德坊内,死寂得如同坟场。没有灯火,没有人声,只有雨水冲刷屋瓦和石板路的单调回响。那股甜腻的腐臭源头,就在坊内深处,无声地召唤着。
“你,走前面。”校尉的刀尖抵上陈今浣的后腰,锋刃的冰凉隔着湿透的布料刺入皮肤。
少年没有抗拒。他迈步,湿透的靴子踏过散落的木栓碎片,踩进了光德坊粘稠的黑暗里。脚下传来异样的触感——并非坚实冰冷的石板,而是一种滑腻又绵软的泥泞。
他低头,借着坊墙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看清了脚下:青石板路被一层厚厚的、色泽驳杂的粘稠浆状物覆盖。暗红、靛青、污黄……如同打翻的巨大调色盘,又像是无数种腐烂的脏器被捣碎后混在一起,在雨水的冲刷下缓慢融合。几片破碎的皂衣布料半陷在泥浆里,边缘被腐蚀得焦黑卷曲。更远处,一只孤零零的铁靴,像蜡烛融化般深深嵌在泥浆中,靴筒歪斜,露出里面被蚀穿的只剩半截的森白腿骨。
似乎是想要验证什么,陈今浣抬起右靴一脚踩下,下一秒,地上的“浆糊”发出了人声哀嚎。
“好痛…谁踩我……”
“我是谁…不,不是……”
“放我…出去……”
见到这诡异景象,少年身后的金吾卫队伍中传出一声惨叫——是某个年轻的甲士,他跪在地上,已经崩溃地戳瞎了自己的眼珠。可他马上就后悔了,失去视觉之后,听觉变得更加敏锐,才是真正的折磨。
黏稠的浆状物在陈今浣靴底呻吟,那混杂着痛苦与茫然的哀鸣穿透雨幕,刺得人头皮发麻。年轻甲士捂着脸在地上翻滚,指缝间涌出的鲜血混着雨水,在污浊的泥浆里洇开更深的红。他的惨叫撕破了校尉强行维持的肃杀,恐慌如瘟疫在队伍中爆发。
“俺、俺不想死!”一人卸甲而逃。
“鬼…是鬼啊!” 另一人声音变调,长戟脱手砸进泥浆,溅起一片颜色怪异的污点。
“全都闭嘴!” 校尉的暴喝强行压下队伍里蔓延的惊惶,他上前一步,横刀的锋刃顺势抵上少年后颈,“你,干了什么?”
“真可怜,都混在一起了啊……”对方并未直接回答,即便被刀指着要害,仍然游刃有余,“他们在问,自己是谁。” 他转过头回望,漆黑的瞳孔中映着校尉的铁护腕上滑落的雨水,“踩上去的是我,痛的……是他们。”
颈侧皮肤在刀锋下拉出一条细长血痕,凉意混着铁锈腥气滚入领口。刀锋压出的红线微微凹陷,又被新渗出的血珠填满,沿着缂丝禁制的繁复纹路蜿蜒爬行,像一条细小的赤蛇钻入赭色衣领的阴影。陈今浣的目光并未落在颈间的凶器上,而是穿透校尉覆面盔侧沿的雨帘,投向坊内那片更深的、被不可知之物覆盖的黑暗。脚下传来的呻吟并未停歇,反而在雨声的间隙里愈发清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悲鸣。
“好挤…好闷……”
“有人来…救我……”
“做错了…什么……”
那声音并非单纯从脚下传来,而是直接叩击着听者的颅骨,带着溺水者濒死的窒闷与灵魂被强行糅合后的茫然。年轻甲士捂着脸在地上翻滚的惨叫已经微弱下去,手指抠进泥泞的眼窝,身体间歇性地抽搐,似乎下一秒就会加入那些浆糊的行列。
“列阵!”校尉强行凝聚威势下令,试图压垮这片诡异的哀鸣。他手腕加力,刀锋更深地切入颈侧的皮肉,迫使少年不得不微微仰头,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妖人,收起你的把戏!说,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覆面盔下的声音嘶哑,竭力维持的强硬里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他能感觉到刀下这具单薄身体的平静,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反而衬得他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把戏?”陈今浣开口,声音被雨点和脚下的呻吟切割得破碎,“疼了会哭,忘了会问,被打会求饶……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他捧起一抔浆液,拇指轻按其上温柔抚摸,“他们是人,不是鬼东西。”
“胡言乱语!”校尉身后一名年长些的队副厉声斥责,握着长戟的手颤抖不已,戟尖指向那片吞噬了铁靴和断骨的泥泞,“分明是邪术惑心!校尉,此地凶险,莫再听这妖邪蛊惑,速速将其押回卫所……”
“回?”校尉打断他,覆面盔转向坊门洞开的幽深,“积秽所炸了,刘队正他们……化了!”斥候那带着哭腔的描述如鬼爪捏在他的心脏,“光德坊成了这副模样,永和、安业又能好到哪里去?回去?回去看着这鬼东西爬出坊墙,淹了长安城吗?!”他将刀锋从陈今浣颈间移开半寸,指向那片呻吟的泥沼,“你!既然能听懂这些鬼话,就给我找到出路!找出这鬼东西的根源在哪!否则——”刀尖寒芒一闪,重新抵住少年的后心,“我便先剐了你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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