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列再次在死寂的坊巷中移动,气氛却已截然不同。沉重的铁靴踏在泥浆上,每走一步都伴随着脚下传来的细微呻吟或混乱呓语,好似行走在无数濒死者的躯壳之上。甲士们紧绷着身体,长戟不再是指向敌方的锐利,更像是支撑身体、抵御恐惧的拐杖。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两侧紧闭的门窗,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发狂的怪物破门而出。
雨势似乎更大了些,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甲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却冲不散那股无处不在的甜腻腐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湿冷的绝望,阴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陈今浣走在最前,赭衣湿透紧贴着嶙峋的脊骨。他不再需要甲士推搡,步伐甚至比之前更稳,脚下这片哀嚎的土地是他更熟悉的领域。袖中钻出的触须宛如探针,随着步伐推进,在雨幕和幽暗的巷道中捕捉常人难以察觉的细节——
墙角堆积的杂物缝隙里,几片巴掌大的、半透明的皮膜紧紧吸附着,边缘还在微微翕动,像搁浅水母的残骸,散发着微弱的河泥腥气。某扇紧闭的乌漆院门门槛下,一小滩色泽暗沉近黑的粘液正缓慢地渗出,如活物般向干燥处蠕动,所过之处留下淡淡的、类似水渍蒸发后的盐霜痕迹。更远处,一间铺面歪斜的招幌上,悬挂的布幡被雨水浸透,沉重地垂下,幡布一角却诡异地向上卷曲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下方轻轻托起,勾勒出一个短暂而模糊的爪形轮廓,随即又被雨水打落。
这些细微的异状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心悸。它们像散落的拼图碎片,缄默地诉说着此地正在发生的、难以名状的畸变。并且,他还同时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炙热气息。李不坠?他果然跟来了。
“停。” 陈今浣忽然顿住脚步,抬起一只手。
身后队列猛地刹住,甲叶碰撞声乱了一瞬。校尉立刻上前一步,横刀横在身前,警惕地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
前方巷子拐角处,一个低矮的门洞被几根粗大的、断裂的房梁残骸半掩着。残骸缝隙间,赫然卡着一只扭曲变形的手臂。那手臂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被水长期浸泡后的惨白浮肿,布满了深紫色的尸斑和细密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鸦青色纹路。五根手指僵硬地张开,指甲弯曲如钩,深深抠进一根焦黑的木梁里,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绷裂,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绝望地试图抓住什么,或是阻止什么东西从门内爬出。
最叫人头皮发麻的是,那手臂断裂的肩胛处,没有骨头茬子和喷溅的血肉,只有一片粘稠的、如同冷却蜡油般的暗黄色胶质物,正顺着木梁的纹理极其缓慢地向下流淌,拉出长长的、半透明的丝。胶质物里,隐约可见几缕尚未被完全消化的红褐色颗粒和细小骨渣在沉浮。
一股比之前更加浓烈的,混合着蛋白质**和奇异甜香的气味,从那断臂处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是…是刘队正他们的甲…” 先前报信的斥候跟在队伍最后,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何物,指着断臂旁边泥浆里半埋着的一块严重变形的铁片,上面残留着金吾卫制式甲胄特有的云雷纹路。“那浆子…泼到身上…就…就这样了…”
无需更多言语。积秽所的“浆子”不仅能化骨蚀肉,更能将活生生的人,扭曲、粘合、转化成眼前这种介于生死之间的恐怖残骸。这只断臂,就是无声的墓志铭。
众人静立原地,或许是哀悼,或许是畏惧。
这种静默并未持续太久,一阵断断续续的琵琶声,竟穿透密集的雨幕和废墟的阻隔,从那片死寂的黑暗深处,幽幽地飘了出来。音调喑哑怪异,不成曲调,时而像指甲刮过朽木,时而又像呜咽被强行拉长,在这片遍布死亡与畸变的废墟中,显得格外诡异而瘆人。
琵琶声?
校尉和甲士们瞬间绷紧了身体,惊疑不定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片吞噬了断臂和同伴的黑暗。积秽所的废墟深处,怎么还会有活人?或者说,那弹奏琵琶的……还能算是“人”吗?
乐声似断非断,悬在雨幕里,毫无美感可言。校尉覆面盔下的呼吸一滞,握刀的手心已经满是汗液,刀尖下意识推进,在陈今浣湿透的后背衣料上戳出一个更深的凹痕。
“戒备!前队,探!”雨水遮掩了汗水,他不能怯退。
被点到的两名甲士身体明显僵了一瞬。脚下粘稠的泥浆还在发出含混的呻吟,前方拐角处那只嵌在焦木里的蜡化断臂无言地诉说着未知的恐怖。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恐惧在覆面甲后清晰可辨,却终究不敢违抗。长戟横在身前,铁靴试探着踩上那色泽诡异、绵软滑腻的泥浆地面,脚下立即传来被踩痛内脏似的呻吟。他们一下下拔起软透的双腿,绕过那堆坍塌的房梁,身影没入拐角后更浓稠的黑暗里。脚步声很快被废墟的沉寂和那扭曲的琵琶声吞噬,一去不返。
琵琶的刮擦声陡然拔高,像指甲狠狠划过琉璃,刺得人耳膜生疼。随即,是两声短促到几乎重叠的闷响,如同重物砸进烂泥。
寂静。
连呼吸声都被抽空了。
绝对的寂静是比任何嘶吼都更深邃的恐怖,时间在雨滴的计数中变得浓稠而漫长。一秒,两秒……每一秒都像在泥沼里跋涉。没有惨叫,没有呼救,只有那片黑暗无声地咀嚼、吞咽。先前那两名甲士沉重的铁靴踏地声,被黑暗彻底消化,连一丝回音都吝于返还。
琵琶声停了。
短暂且窒息的真空后,一阵新的、更细碎的声响从拐角后传来。那是无数湿滑之物拖曳过泥泞地面的粘腻摩擦声,混杂着类似池水冒泡的“啵啵”轻响。越来越近,越来越密,像湿滑的器官在黏腻腔道里蠕动时,挤压出的气泡破裂声。
一滩缓慢蠕动的暗影从拐角后涌出。
不是人,也不是任何怪物的残躯,人的头脑无法容忍它的存在,言语的描述伴随着理智的崩毁——那是打翻的巨大**颜料桶,各种令人作呕的色彩在黏腻的半透明胶质中翻腾。它没有头颅四肢,只有无数大小不一的、由浆液临时鼓胀又塌陷形成的“鼓包”,在表面此起彼伏地涌动。一些尚未被完全消化的、属于金吾卫的甲胄碎片,断裂的刀柄,甚至半只包裹着铁护手的断臂,全都半陷在这片移动的腐殖沼泽里,随着它的蠕动而起伏。
校尉胸中翻涌的杀意,正在与面对未知的恐惧激烈拉锯。他下定决心,猛吸一口混杂着浓烈腐臭和雨腥的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疼,试图用吼叫驱散这片不断蔓延的绝望:“后队变前队!撤!先退出这坊——”
“迟了。”陈今浣打断了他,声音听上去颇为无奈。他回头看向众人来时的方向,那片被雨幕笼罩的坊巷深处。“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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