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混合着朽木不堪重负的呻吟,从光德坊入口的方向隐隐传来。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柄冰凿楔入每个人的耳膜。是坊门——那扇被他们撞开、散落着断裂木栓的沉重坊门,正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无可逆转地合拢。
“不!不可能!”校尉惊觉回头,视线竭力穿透密集的雨帘。入口处一片灰蒙,只能看到雨线被无形的力量扭曲搅动。但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伴随着那越来越清晰的,门轴转动与巨木挤压的哀鸣,已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恐惧终于冲垮了最后的堤坝。
“跑啊——!”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变调的尖嚎,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
队列瞬间炸开。那几名甲士再也顾不上军令和阵型,犹如被沸水浇灌的蚁群,惊恐万状地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来路——向那正在关闭的死亡之门——亡命奔逃。一双双铁靴疯狂地践踏在呻吟的泥浆上,每一次落脚都换来脚下更凄厉的哀鸣和诅咒。浆糊被大块大块地掀起,五颜六色的粘稠物四处飞溅,钻爬进缝隙,与铁甲下的皮肤亲密接触。
校尉目眦欲裂,想吼住溃散的部下,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焦炭堵住,发不出一个音节。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名狂奔的甲士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沉重的身躯砸进那片色泽诡异的泥泞里。
那人挣扎着想爬起,手脚却不听使唤,越是扑腾,陷得越深。泥浆迅速漫过他的胸甲,爬上他的脖颈,将他惊恐的面容一点点吞噬。他最后发出的,是一串被泥浆堵住的、沉闷绝望的咕噜声。
另一名甲士慌不择路,一头撞向巷子旁一扇紧闭的乌漆院门,试图破门寻找生路。他一次次用肩甲撞击门板,门板应声向内凹裂,却没被撞开。就在他踉跄后退,准备再次撞击的瞬间,那扇木门的缝隙里突然伸出无数约莫一指粗的手臂,将他拉入门缝,挤成纸片。
混乱、死亡、不可名状的恐怖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校尉感到一阵眩晕,脚下那片呻吟的泥泞仿佛变成了流沙,要将他连同这身铁甲一同拖入无底深渊。他狠下心咬断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他混沌的头脑获得一丝短暂的清明。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不再犹豫,甚至顾不上再用刀挟制陈今浣,逃也似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一名挡在身前的溃兵,铁塔般的身躯爆发出与其体型不符的速度,朝着那正在缓缓关闭的、象征着最后一丝生机的坊门缺口亡命冲去。
哀嚎响起,在脚下、在耳边、在颅内——他不敢低头,不敢去看两旁门窗缝隙后可能存在的窥视,更不敢去想身后那片吞噬了他部下的废墟深处,那缓慢蠕动的东西究竟是何等模样。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那片越来越狭窄的,被雨幕切割的灰白天光,以及耳边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近了!更近了!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校尉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一个箭步,沉重的身躯带着惯性冲向坊门——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踝。
天光在他眼前轰然合拢。
覆面盔下的脸因极致的愤怒、绝望和那未散嗡鸣带来的心悸而扭曲变形。他低下头瞪着那将希望断绝之物,缠在脚踝的触须连接着不远处的赭色身影。所有的惊惧、挫败、濒死的狂怒,瞬间找到了倾泄的出口。
“是你!” 他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咆哮,横刀的白光带着撕裂雨幕的尖啸,不再是胁迫,而是凝聚了全身残存力量与暴戾的致命劈斩,直直砍向陈今浣的脖颈!刀锋所向,甚至将空中坠落的雨线都斩断、蒸发。“给我去死!”
校尉眼中燃烧着彻底疯狂的火焰,这一刀,凝聚了他被戏耍、被围困、目睹部下惨死的所有暴怒与绝望,誓要将这“始作俑者”斩于刀下!
陈今浣却毫无察觉似地佝偻着身体,按在左胸的手微微颤抖,仿佛正与体内某种巨大的痛苦角力。面对这雷霆万钧的致命一刀,他甚至没有抬头。
然而,就在刀锋距离他皮肉不过寸许的刹那——
“当——!!!”
一声震耳欲聋、远超金铁交鸣的巨响,如九天落雷直接在狭窄的坊巷中炸开!一柄殷红如血的大刀挡住了这一击,阻止了校尉砍向他自己的脖颈。
“杀了自己的部下,现在就连自己都不放过了么?!”李不坠攥住那人手腕用力一捏,那柄染血的横刀脱手掉落,倒插进浆糊中,又激起这“活地”的一阵痛呼。
“你说…什么?”校尉他顺着李不坠染血的手指望去——泥浆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他的兵。铁甲破裂处洇开深色,雨水冲刷着翻卷的皮肉,即便屏住呼吸,血气依然直冲鼻腔。墙根处,一个年轻甲士蜷缩着,手臂被削去半截,断口处草草扎着撕下的战袍布条,布条早已浸透成暗红。那甲士对上校尉的目光,身体筛糠般往墙角蹭,眼中是见了活阎罗的骇绝。
“我…干的?”
李不坠并未回答,别过头去,视线从校尉身上移开,投向那扇彻底闭合的光德坊坊门。木料在雨水的浸泡下膨胀变形,门轴处发出的吱嘎声像是巨兽在黑暗中磨牙。隔绝了最后一线天光,也隔绝了生的希望。
“现在清醒了?”陈今浣的声音在滂沱雨声中响起,他没看崩溃的校尉,也没看那扇断绝生路的门,视线越过蠕动的“活地”和坍塌的废墟,投向更深处那片被死亡浸透的黑暗。
“清…清醒?”校尉像是被这个词狠狠抽了一鞭,覆面盔猛地转向陈今浣,仅露出的眼洞里翻涌着血丝和一种濒临疯狂的混乱,“谁清醒?我清醒?清醒……不清醒,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他一把扯下覆面盔,死命掼在泥浆里。头盔滚了几滚,撞在一块焦黑的木头上停下,露出底下那张因过度惊骇和绝望而扭曲变形的脸,雨水混杂着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液体,在他脸上肆意横流。
“果然崩溃了……李大捕头,接下来就靠我们两个了。”陈今浣的目光从校尉那张被雨水和崩溃糊住的脸上挪开,胶着在废墟深处那片更漆黑的窠巢。
“能喘气就爬起来,” 李不坠的状态比之前好了许多,躯体虽然仍有隐痛,但已无需拄刀行进,“这鬼地方没工夫等你嚎丧。” 他瞥了一眼校尉,而后看向陈今浣。对方按在左胸的手已经放下,正细细扫视着被雨水冲刷的断壁残垣,似乎在废墟的脉络里寻找着什么。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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