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和那盏白灯一起,蛮横地撕裂了废墟的黑暗。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陈今浣的颅骨内猛烈碰撞、挤压、撕扯——阴冷潮湿的唐代废墟,惨白刺眼的现代办公室;靴底蠕动的菌毯与活地,脚下坚硬的水磨石地面;身后李不坠带着血腥味的灼热呼吸,面前那制服身影散发的、毫无人气的冷漠……
认知的堤坝在洪水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剧烈的眩晕感如铁锤猛击后脑,一下,两下,三下……简直要把脑浆震匀。他痛苦地弓下腰,额头抵在面前湿滑冰冷的土壁上,上下摩擦,粗糙的砂砾挫伤皮肤。喉咙深处发出无法抑制的干呕声,一股混杂着血腥、药酒苦涩和钱币铁锈气的浊流直冲喉头,又被牙齿死死咬住,只有酸腐的涎水沿着嘴角不受控制地淌下,一滴滴落在脚下,液珠活过来似地纷纷跑开。
“陈今浣!”李不坠的低吼如同炸雷,将他从认知撕裂的边缘猛然拽回。
那盏刺眼的白灯“啪”地熄灭,办公桌、搪瓷杯、制服人影全都似被橡皮擦抹去,只剩下废墟通道内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浓烈的淤积腐殖气味。李不坠有力的手一把拽住他湿透的赭衣后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勒窒息。
“又发什么疯?‘无照经营’是什么鬼东西?!”男人的声音紧贴着他耳后响起,带着惊疑和尚未散去的戾气,“是那鬼玩意儿的新名头?还是你被这破地方的瘴气迷了心窍,胡言乱语?”他另一只手紧握刀柄,刀锋虽未出鞘,那股瘗官之力特有的、仿佛能焚穿万物的灼热煞气却已隐隐透出,在逼仄的空间里激荡,试图驱散那无形无质的诡异氛围。
陈今浣大口喘息,沁凉的土壁气息混着菌毯的**甜腻灌入肺腑,压下了喉头的翻涌。他挣开李不坠铁钳般的手,哑声道:“……不是邪物。”
“一个词……突然钻进来,撞了一下脑子。”他艰难地挤出解释,指尖无意识地抠进土壁湿冷的缝隙里,“你的左臂,恢复了?”
说罢,少年甩了甩头,试图将脑海中残留的、工商局惨白灯光和那冷漠质问彻底驱散。那“营业执照”四个字,像一枚钢印,烙在他混乱的记忆深处,与“夤夜执照”的诡谲名号隐隐呼应,透出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关联。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重新将注意力投向通道深处那片未知的黑暗。
“左臂?”李不坠后知后觉,拽着陈今浣后领的手松开了些,但另一只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依旧贲张。他低头,目光落在自己之前接近失去知觉、被菌丝蚀骨钻髓的左臂上。
肩胛处那片搏动扩散的灰紫色印记,不知何时竟悄然平复了大半,只剩下皮肤下一片黯淡的、似被火焰燎过的深色痕迹。麻木和灼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轻微酸胀的实感,力量在筋骨间重新流淌,虽然远未及全盛,却足以支撑他最基本的施展拳脚。这突如其来的恢复毫无征兆,如同干涸的河床骤然涌出泉水,非但没带来欣喜,反而在心底凿开更深的寒意——是什么东西,在暗中拨弄着他们的生死?
“恢复了正好,我们得除掉那个窝在洞里弹琵琶的家伙。”陈今浣已经调稳了气息,他不再停留,转身,沿着通道继续向下。
脚下的菌毯越来越厚实绵软,每一步踏下,都像踩在某种巨大生物温热的脏器上,靴子陷进去,发出沉闷的噗嗤噗嗤声,随即又被弹性十足的菌丝托起。灰绿色的絮状物在靴边微微蠕动,仿佛拥有低级的感知。
通道在前方豁然开阔,不似天然洞穴,更像是一处巨大地窖或储藏室坍塌后形成的空腔。穹顶被几根粗壮得惊人的、半碳化半骨质化的房梁支撑着,雨水顺着梁木的缝隙不断滴落,在下方积成一片浑浊的水洼。水洼边缘,厚厚的灰绿色菌毯地毯般铺开,一直蔓延到空腔的中央。
空腔的中心,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那并非预想中的怪物巢穴,而是一个由无数扭曲、粘合、融化又凝固的“人形”堆砌而成的,巨大而畸形的祭坛。数十具躯体以一种完全违背生理解剖的角度相互嵌合、挤压,肢体纠缠如巨树的盘根错节。皮肤呈现出被水长期浸泡后的惨白浮肿,布满深紫色的尸斑和树枝状**静脉网。许多面孔保持着临死前极致的惊骇与痛苦,眼睛圆睁着,瞳孔扩散,蒙着一层肮脏的灰绿色翳膜,好似搁浅的死鱼。涎水混着暗红的血沫从无法闭合的口中流出,凝固在下颌,拉成长长的半透明胶质丝线,垂落到菌毯上。
这些躯体并未静止。它们在尤为缓慢地蠕动起伏,仿佛在某种沉睡的噩梦中无意识地挣扎。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带动着整个“祭坛”发出一种犹如巨大脏器搏动般的震颤——这便是那穿透废墟的律动之源。更骇人的是,这些躯体相互融合的接缝处,皮肤与其说是撕裂,更像加热的蜡油般融化流淌,再重新凝结,形成一片片色泽暗沉的琥珀状肉冻,隐约可见里面尚未被完全消化的红褐色肌理和细小骨渣在缓缓沉浮。
祭坛的顶端,端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勉强还保留着人类上半身轮廓的东西。它低垂着头,长发油腻板结,遮住了大半张脸。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烂襦衫松松垮垮地挂在它干瘪的上身,露出的手臂皮肤松弛起皱,颜色青灰,像泡胀后又风干的皮革。它的双手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像是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姿态,僵硬地环抱着一件物事。
一具残破的琵琶。
不……其实很难界定那物件到底是“琵琶”这种乐器,还是一副没有双腿的人类骨骼。琴颈——兴许是颈椎骨——断裂,仅靠几缕坚韧的肠衣般组织勉强粘连。面板上蒙着的蟒皮——抑或人皮——早已破烂不堪,露出底下空洞的共鸣箱。几根仅存的琴弦——类似神经束——绷得笔直,深深勒进那东西青灰色的手指皮肉里,几乎要将其切断。它枯槁的指尖,就搭在那几根断裂的琴弦上,保持着拨弄的姿势。
“嗡……”
一声喑哑扭曲的弦音,毫无征兆地从那残破的琵琶上挤出。那端坐的人形并无拨动动作,而像是琴弦自身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不堪重负地颤抖呻吟。声音短促得宛如垂死者的叹息,在空腔的穹顶下荡开一丝微弱的涟漪,随即被滴答的雨声和脚下菌毯的蠕动声吞噬。
而后,那东西低垂的头颅似乎轻微地动了一下。油腻板结的发丝缝隙里,一道冰冷麻木,却又带着无尽怨毒的目光,穿透昏暗的空间,直直刺向两个不速之客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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