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坠的质问在滴水的空腔里撞出回响,尾音散进菌毯绵软的吞咽。陈今浣没应声,指尖抠进身下灰绿菌丝,粘腻冰凉,像攥了一把浸透尸油的棉絮。他目光钉在祭坛顶端那片虚空——方才佹怪融化的地方,几缕湿发似的暗色菌丝正缓慢地、违背常理地向上攀爬,仿佛倒流的污浊泪水。滴答。又一滴浑浊的雨水精准砸在焦木梁同一处凹陷,水花碎裂的形状,与上一滴,上上一滴,毫无二致。
“你听。”陈今浣撑着手肘,试图从菌毯上支起身体,动作迟缓得像背负千钧。浅快不均的呼吸牵扯着脏腑深处翻搅的污浊,那吞噬祭坛佹怪得来的“饱足”,此刻是沉在腹中的铅块,冰冷、滞重,带着无数粘稠未化的怨毒碎片,硌得他意识阵阵发黑。“雨…没变过。”
李不坠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焦黑梁木上蜿蜒的水痕,下方水洼边缘被反复冲刷出的微小豁口,甚至菌毯上被水滴砸出的深浅不一的凹陷坑洞……所有细节清晰无比,却又透着一股精心复刻的僵硬。这念头一起,脚下那层厚实绵软的灰绿菌毯,其细微的、活物般的蠕动节奏,也显出几分刻意维持的均匀,如同戏台上拙劣的提线木偶,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重复单调的起伏。
“这里是……梦里?!”
认知的裂隙一旦撕开,虚假的釉彩便开始剥落。荒诞而污浊的景色逐渐裂解,露出下方纯白的底色——是墙,无数次梦魇缠身之中,每每出现的白墙。男人从柔软的沙发上醒来,掀开沉重的眼帘,试图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
“客人,您在找浣老师吗?”一名面容青涩的少女端着茶水走了过来,她将托盘放在茶几上,向李不坠耐心解释,“他给您做完治疗就出门了,最早要晚上七点回来。”
男人撑着沙发扶手直起身,皮革的凉意透过衬衫渗入皮肤。他环顾四周——白墙纤尘不染,几幅抽象线条画规整悬挂,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与某种淡到几乎不存在的木质香精气味。一切都洁净、明亮、秩序井然,像一张过度曝光的底片,刺得他眼眶发酸。那裹挟着血腥、淤泥与焦木恶臭的记忆碎片,正被这无懈可击的明亮迅速漂白,边缘卷曲,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治疗?”他重复,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像生锈的齿轮一般转动。舌尖抵着上颚,试图捕捉一丝属于危境的血锈气或菌毯的**甜腻,却只尝到口腔里残留的,过于洁净的寡淡。脏腑深处翻搅的剧痛消失了,左臂灵活如初,连肩胛那片被蚀骨钻髓的灼痕也了无踪影,皮肤光滑得如同从未经历任何创痛。这完好的躯壳本身,就是最锋利的质疑。
青涩的少女将一杯浅碧的茶水轻轻推到他面前的矮几上,瓷杯与玻璃台面相触,发出短促清音。“是的,李先生。浣老师说您这次的‘深层潜意识清理疗程’效果显著,意识锚定点已初步稳固。他嘱咐您醒后喝杯安神茶,稍作休息。”她语速平缓,训练有素,目光礼貌地落在他领口第二颗纽扣的位置,既不回避,也不过分侵入。
茶水在素白瓷杯里漾着温润的光。李不坠没碰它,视线扫过少女洗得发白的淡蓝棉布裙,掠过她胸前一枚小小的、刻着工作室名称的银色胸牌,最终停留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关节处透着一层健康的淡粉,没有一丝泥垢或药渍。而后,他低头看去,抬起手空空抓握了几下。这双手,与记忆里沾满污血、紧握刀鞘、骨节因剧痛而泛白的手,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浣老师……陈今浣?”他吐出这个名字,齿间仿佛碾过数粒粗糙的沙。梦里那张时而戏谑时而悲悯的脸,与“老师”这个称谓碰撞出荒谬的火花。
少女微微颔首,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是的,老师说去工商局办点事。他预留了时间,晚上七点会准时回来为您做后续评估。”她顿了顿,补充道,“您若觉得闷,可以看看电视,或者翻翻茶几下的杂志。休息室里有独立卫浴,您需要洗漱的话,毛巾和一次性用品都在左手边第一个柜子里。”
电视屏幕漆黑,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穿着陌生丝质衬衫,头发略显凌乱,眼神深处残留着未褪尽惊悸的男人。茶几下层整齐码放着几本心理学刊物和财经周刊,封面光鲜亮丽。一切都指向一个安稳、琐碎、逻辑自洽的日常世界。那个雨幕如织、哀嚎遍地的光德坊,那由融化人形堆砌的祭坛,那刺穿耳膜的琵琶爆鸣……它们顽固地盘踞在脑海,却在这片雪亮的白墙与少女平静的叙述中,迅速褪色成一场高烧般的谵妄。
第二层世界……吗?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太液池畔唤回陈今浣那时的诡异经历。
他深吸一口气,消毒水混合着木质香精的气味灌满胸腔,带着一种强制性的洁净感。目光落在瓷杯上,杯缘袅袅升起的水汽几乎看不见。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那温度沿着神经末梢爬上来,带着一种真实而不容置疑的熨帖。
他端起杯子,凑到唇边。温热的液体滑入口腔,在舌面铺开一层温软的绸。是龙井,炒豆香里裹着微涩的青草气,茶水咽下,喉头回甘。味觉清晰而正常,没有血腥,没有铁锈,更没有菌毯那令人作呕的甜腻。这杯茶,像一个沉甸甸的砝码,压在了“现实”这一端。
放下杯子,瓷器与玻璃再次发出轻响。李不坠撑着膝盖站起,身体是久睡后的微僵,但四肢百骸流淌着属于健康躯体的力量感。他走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城市下午的天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鳞次栉比的楼宇,街道上车流如缓慢移动的金属甲虫,行人打着伞,缩着脖子,行色匆匆。一座庞大又冰冷,运转有序的现代丛林。没有飞檐斗拱,没有坊墙市旗,更没有那蠕动蔓延的“活地”。
目光继续向下,落在工作室所在的这栋旧式洋房小院。铁艺围栏爬着枯藤,湿漉漉的鹅卵石小径通向紧闭的黑色院门。玻璃将夏日骤雨的湿热隔绝在外,雨水顺着防盗窗栏杆滴落,在墙根的石槽里溅起小小的水花。滴答,滴答,节奏恒定。
这雨声……他心头莫名一紧。
没有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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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滴漏虚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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