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爪卫挥戟斩碎了那截断臂,终于结束了对二人漫长的审视。那截裹着破碎铁护手和皂衣的断臂犹如投入沸汤的油脂,在戟刃下爆开,骨渣与黏稠的黄液四溅,大部分泼洒在灰绿色的菌毯上,瞬间被贪婪地吮吸、吞噬,腾起几缕刺鼻的白烟。
校尉喉咙里滚出半声意义不明的呜咽,浑浊的眼珠茫然地瞪着空荡荡的右手,似乎无法理解刚刚还紧握的“差事”为何凭空消失。他佝偻着背,左臂依旧诡异地反折在身后,像只被抽掉了脊骨的癞皮狗,在原地轻微地晃荡。
那人收回长戟,精钢戟刃上残余的秽物正被那暗沉鳞甲无声灼蚀,剥落。他仿佛只是拂去一粒碍眼的尘埃,视孔再次转向倚着焦黑半碳化梁木的陈今浣,以及按刀而立的李不坠。那两道狭长的黑暗缝隙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意志沉淀其中。
“镇妖司欧阳郎中传唤。尔等,随行,或镇于此。”
这宣告砸进滴水的空腔,字字裹着铁锈气。戟尖顿地处的菌毯已平复如初,灰绿菌丝下隐约透出几缕沥青冷却后的油亮反光。这铁疙瘩来得没声,堵得死紧,开口便是“随行或镇于此”,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懒得施舍。
面对催逼,李不坠不自觉地握紧刀柄,蓄势待发,却被陈今浣拦了下来。少年上前迈出一步,下颌绷紧。喉咙漫出的低语,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确认某种荒诞的必然:“欧阳壬?他也陷进去了?因为他侄女欧阳紧?”
熔爪卫的铁面甲几不可察地偏转半寸,视孔幽暗依旧,却似有寒潭深处的微澜一瞬即逝。陈今浣齿缝间挤出的“欧阳紧”三字,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被那金属的冰凉牢牢锁住,未泄分毫。唯有精钢戟刃上,最后一点冷却的沥青状秽物“啪嗒”一声,彻底剥落,坠入下方持续吮吸的菌毯,被灰绿色的丝絮温柔包裹、吞噬,再无痕迹。
“三坊疫变由吾等肃清。”喉甲后挤出三个字,干涩如锈铁摩擦,混着通道深处渗出的湿冷腐气,“汝二人,戌时整,司衙候审。”那杆顿地的长戟微微抬起寸许,戟尖指向通道深处那片粘稠的黑暗,动作牵动肩甲,几片细小的、凝固的污黑碎屑从狻猊兽吞口的爪痕边缘簌簌落下,尚未触地,已被菌毯悄然卷覆。
“好个‘候审’……” 陈今浣并未行动,他喘息着,声音嘶哑破碎,每个字都像在灼烧撕裂的喉管,“欧阳壬的‘审’,是坐在他那铺了白虎皮的酸枝木宽胡床上审,还是……跪在他侄女欧阳紧那口描金绘彩的柏木棺材前审?” 视线掠过熔爪卫肩甲上那道深刻的熔爪痕,最终落回那两道幽深的视孔。“太液池一战,欧阳将军战至濒死,功不可没。可那老郎中眼窝里流的,是泪,还是……跟这菌毯底下一样的东西?” 他脚尖无意识地碾了碾脚下绵软蠕动的灰绿菌毯,靴底传来被无数细小吸盘嘬附的粘滞感。
通道口,那失了“差事”的校尉依旧佝偻着,茫然地晃荡。他那只反折在背后的左臂以一个完全非人的角度扭曲着,右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握,仿佛还在寻找那截被搅碎的断臂。
熔爪卫对陈今浣的诘问置若罔闻,亦无视了校尉那令人不适的晃荡。覆着鳞甲的手腕一振,沉重的长戟带起沉闷风声,戟杆尾端重重顿在菌毯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压过了滴水的单调节奏。
“走。” 铁面甲后再次挤出单字,毫无情绪,却比任何威胁更显沉重。长戟的尖端微微抬起,不再是先前随意的指向,而是精准地锁定了通道深处某个看不见的点。那姿态,简直是墓穴棺椁旁的镇墓兽,只为守候或驱赶。
“肃清……”陈今浣的声音贴着湿冷的空气滑过来,他撑着焦黑半碳化的梁木直起身,又是一阵呛咳,暗红的血丝混着污物从嘴角溢出,滴在蠕动的灰绿菌丝上,顷刻被吮吸殆尽。“三坊的疫是肃清了,人,也一并肃成了飞灰吧?”他抬手抹去下颌污迹,指尖残留着菌毯滑腻冰凉的触感,深黑的眼珠转向熔爪卫铁铸般的身形,“欧阳壬的衙门,门槛高。我们两个泥地里滚出来的,总得先找条水沟涮涮这身泥腥,免得污了郎中大人的白虎皮胡床。带路吧,铁疙瘩。”
那人的视孔纹丝未动,覆着鳞甲的手腕却是一转。沉重的长戟无声提起,戟尖不再顿地,斜斜指向身后幽深的通道。一个毫无回旋余地的动作。他率先转身,皮甲摩擦发出滞涩的轻响,高瘦的身影没入通道浓稠的阴影,像一块沉入墨水的碑石。
通道里弥漫的气息比空腔更浊重,众人脚下不再是绵软的菌毯,而是湿滑冰冷的石壁和倾倒的焦木残骸,踩上去发出空洞的回响。雨水沿着头顶岩缝滴落,在绝对的寂静中敲打出恒定的节拍。
陈今浣跟在熔爪卫身后几步之遥,每一步都踏得虚浮。吞噬祭坛佹怪的反噬在密闭通道内愈发汹涌,无数阴寒怨毒的意念碎片在经络里冲撞,试图撕裂这具强行容纳它们的容器。他紧抿着唇,将涌到喉头的污物硬生生咽回,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与岩壁渗下的水珠混在一起,沿着苍白的颧骨滑落。
李不坠断后,刀鞘紧贴腿侧,每一步落下都带着磐石般的沉滞。他目光扫视着两侧湿漉漉的岩壁,上面残留着深浅不一的抓痕,有些深可见石,边缘翻卷,带着绝望的力道;另一些则呈现出怪异的融化状,像是被强酸腐蚀过,渗出暗黄色的不明胶质。通道深处,那校尉拖沓踉跄的脚步声和含混的呜咽时断时续,像一条甩不掉的影子。
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一线微弱的天光,混浊灰白。通道出口到了。
眼前是光德坊深处一条扭曲的巷道。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路并未重现本色,反而被一层半凝固的、色泽驳杂的浆状物覆盖。巷子两侧的坊墙高耸,墙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潮湿的夯土。许多乌漆院门紧闭,门板上溅满了深褐近黑的污渍,宛如泼洒的陈旧血点。更远处,几间铺面的招幌歪斜垂落,被雨水浸透的布幡沉重地黏在门楣上,边缘还在缓慢地向下滴落着浑浊的液体。整条巷子毫无人声,唯有风穿过破损窗棂时,发出哀嚎般的尖啸。
巷口,几具金吾卫甲士的残骸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冻结在泥浆里。一人保持着前扑的姿势,上半身却已蜡化,与地上的浆状物融为一体,只留下覆面铁盔下一双凝固着极致惊恐的暴凸眼珠。另一人背靠着坊墙,胸甲被某种巨力撕开,露出里面被掏空的、糊满暗黄胶质的胸腔,断裂的肋骨支棱着,像惨白的兽齿。他们的兵刃散落四周,横刀、长戟,刃口大多卷曲崩缺,裹满了各种污物。
熔爪卫对巷中的惨状视若无睹。他步伐恒定,朝着巷子另一端走去,那里隐约可见一座更高大、更森严的建筑轮廓,飞檐斗拱在灰白天幕下投下沉默的剪影——镇妖司总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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