戟尖划开半凝固的雨雾,熔爪卫的身影在前方丈余处稳如磐石,铁靴踏下都精准避开地上颜色可疑的粘稠浆块,步点稳得犹如夯入地底。雨中的几道身影在坊墙间穿梭,轻轻掠过那些绝望的残渣。
巷子尽头,镇妖司总司的森严轮廓在灰蒙雨幕中拔地而起。飞檐如铁铸的兽爪刺向低垂的铅云,乌沉沉的院墙比寻常坊墙高出近倍,墙皮斑驳,隐见内里深青的条石基座,雨水冲刷下,墙体仿佛吸饱了水分的巨兽皮革,泛着湿冷的哑光。两扇巨大的黑漆院门紧闭,门上碗口大的铜钉蒙着水雾,门楣正中一块乌木大匾,阴刻着“镇妖缉邪”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朱漆早已黯淡剥落,露出底下木头惨白的茬口。门前一对巨大的石狴犴,獠牙毕露,怒目圆睁,石身被雨水浸透,呈现出一种近乎活物韧皮的青黑色。狴犴雕像之下并非寻常石座,其四足深陷一片类似于坟堆的泥浆之中,那泥浆正极其缓慢地向上蔓延,试图包裹住冰冷的石爪。
熔爪卫在狴犴丈外停步,覆甲的手抬起,并未叩击门环,而是戟尖斜斜向上,在湿冷的空气里划出一道短促而凝滞的弧光,指向门楣匾额。动作无声,却似一道无形的敕令。
“轧——呀——”
沉重得犹似挪动山岩的门轴转动声刺破雨幕。两扇巨大的黑漆门并未完全洞开,只向内侧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灰、陈旧木料、铁器锈蚀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人久跪后膝盖渗出的微腥汗气,似那沉睡了百年的墓穴吐息,从门缝里汹涌扑出,转眼间盖过了巷中淤积的腐腥。门内光线昏昧,只隐约可见一条深长的甬道,两侧似有高耸的影壁,壁上模糊的彩绘在幽暗中透出狰狞的轮廓。
熔爪卫侧身,戟尖朝门缝内一点,无言催促。
陈今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率先侧身挤入那道狭窄的门缝。粘稠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比巷中的雨更刺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悚然。甬道极深,地面铺着巨大的青石板,缝隙里积着薄薄的、颜色深暗的水渍。两侧是几乎触顶的高大影壁,壁面浮雕着层层叠叠、姿态扭曲的妖物群像:夜叉探爪,山魈呲牙,狐妖媚眼如丝,水鬼长发缠身……无数魑魅魍魉在幽暗的光线下无声嘶吼,彩绘的颜料早已剥落大半,露出底下灰白的石胎,更显出一种被岁月风干的、凝固的怨毒。唯有那些妖物的眼珠部位,似乎被反复摩挲或涂染过,在昏暗中隐隐泛着一点油润的微光,像是有活物在墙中窥视。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天井庭院,青石板铺地,中央一口巨大的青铜水缸,缸壁铸满饕餮纹,缸内积水几近满溢,水面漂浮着几片枯黄的落叶和一层薄薄的油膜,倒映着上方一方灰蒙蒙的天空。水缸正对着的,是一座气势森严的大殿。殿门大开,门楣高悬“正心明法”乌木大匾。殿内光线更加昏暗,只隐约可见深处高台上一张异常宽大的酸枝木公案轮廓,案后似有一张铺着某种兽皮的巨大座椅,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庭院四周是连廊,廊柱粗大黝黑,廊下阴影浓重。此刻,廊下并非空无一人。七八个身影或站或靠,仿如融在廊柱阴影里的石雕,气息沉凝,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刚刚踏入天井的三人身上。
泠秋倚着一根廊柱,道袍上未来得及清除的血渍在昏光下更显刺目,他面色暗沉,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视线第一时间锁定了陈今浣袖口凝结的污迹和他嘴角尚未擦净的暗红。于雪眠坐在廊下一张冰冷的石鼓凳上,垂眸盯视着自己的断腕若有所思,而那断口深处的东西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骤然加剧搏动,让她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看向陈李二人的眼神交织着惊惧与一丝绝望的希冀。张嬷嬷搂着小羽和小琪,瑟缩在廊柱最深的阴影里,枯黄的手紧紧捂着两个孩子的嘴,自己却控制不住地牙齿打颤,看向那高大熔爪卫的眼神像是见了活阎罗。阿潘蜷在她们脚边,头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小幅度地抽动。
彼此的目光一触即分,气氛凝滞如铁。雨水顺着飞檐滴落,砸在天井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衬得庭院死寂更甚。那熔爪卫对庭中众人视若无睹,径直穿过天井,铁靴踏在积水的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他走到大殿那敞开的、似是巨兽之口的门扉前,并未踏入,而是将手中长戟往殿门旁的地面重重一顿——
“铿!”
戟尾精钢撞击青石,发出一声穿金裂石般的锐鸣,在空旷的庭院里激荡回响,震得檐角积灰簌簌落下。
鸣音未绝,大殿深处那片沉沉的昏暗中,一点昏黄的光晕幽幽亮起。光晕缓缓移动,照亮了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宛如风干橘皮般的脸。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皂隶服的老吏,佝偻着背,提着一盏光线昏蒙的旧式白纸灯笼,从殿内幽深的阴影里一步一步挪了出来。灯笼的光只能照亮他脚下尺许之地,将他枯瘦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在空阔的地面上。
老吏走到熔爪卫身前三步处停下,老眼如生锈的机括一顿一顿地抬起,视线满堂飘摇始终没有聚焦,干瘪的嘴唇嚅动了几下,挤出几个沙哑破碎的字:“诸位……有请……”
他手里那盏灯笼的光晕在雨气中洇开,昏黄的光圈边缘颤抖着,犹如蛾子濒死时的鳞翼。佝偻的身影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被拉得细长扭曲,末端融入大殿门内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那枯槁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左侧,所指之处,是廊檐下一道更为狭窄的拱门。门洞幽深,内里不见灯火,只有一股比天井更浓重的陈腐气息。
众人随行而入,拱门内是条斜向下延伸的甬道,比之前那条更窄,仅容两人并肩。石阶陡峭,边缘被经年的脚步磨得光滑凹陷。两侧石壁不再是影壁浮雕,而是粗糙开凿的原石,湿冷的潮气凝成水珠,顺着错综复杂的凸起缓缓滑落,砸在阶下积起的小水洼里,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被放大,空洞而单调。
走了约莫二十几级台阶,前方空间稍阔,甬道尽头是一扇包着乌沉铁皮的厚重木门。门上无锁,也无雕饰,只有一块边缘被虫蛀蚀的乌木小匾,刻着三个筋骨嶙峋的篆字——“暝晖斋”。字痕深处积着厚厚的灰尘,透着一股被长久遗忘的阴冷。
前方引路的老吏突然停住,侧过身,让出门口的位置。他低垂着头,松弛的眼皮几乎完全盖住了眼珠。那盏旧纸灯笼被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搁在门旁一个半人高的石墩上,昏黄的光线无力地晕开一小圈,勉强照亮门槛前几块磨损的青砖,也映出门板下方一道细微的缝隙,缝隙后是更浓稠的黑暗。
“郎中……静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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