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坠走到陈今浣的白驼旁,抬头看着驼背上那个微微佝偻的身影。陈今浣正用袖子擦去嘴角残留的污迹,脸色在风灯昏黄的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被寒风一吹便凝成冰晶。
“喂,还撑得住?”李不坠的声音依旧硬朗,却少了几分平日的火气。他瞥了一眼白驼颈毛上那滩迅速冻结的污物,眉头拧紧,“那鬼石头吃的脏东西,跟你肚子里的……闹腾上了?”
陈今浣没立刻回答,他闭着眼,似乎在竭力平复体内翻江倒海的冲突。几息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声音嘶哑:“同源的‘饵’……引子太烈。石驼是石头肚子,尚且吐了。我这血肉之躯……”他嘴角扯出一个疲惫的弧度,“只能慢慢熬。”
看着少年虚弱的模样,李不坠总觉得心间有种道不明的异样感受。是心疼么?对这个妖邪?他说不清,或许在深藏的潜意识中,他早已将其视为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别逞强,你…还有我们。”
泠秋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打断了他们的低语:“该动身了。石驼已安,抓紧时间,赶在天亮前寻一处背风的坡谷暂歇。”他已翻身上了自己的健驼,手中那根乌沉短杖在风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驼把头那边也吆喝着,勒勒车发出吱呀的呻吟,驼队重新聚拢,在死寂的荒原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李不坠不再多言,用力拍了拍白驼厚实的肩胛,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坐骑。沉重的刀鞘拖在冻土上,划出断续的浅痕。他翻身上鞍,动作带着磐石般的沉凝。
驼队再次启程,碾过凝结着死亡气息的冻土,缓缓融入北方深沉的寒夜。风更紧了,卷起的雪沫犹如砂纸,打磨着行人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那头石驼沉默地跟在队伍中段,步履沉重,眼窝中幽绿的磷火稳定却微弱,覆盖全身的灰白苔藓黯淡无光,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杀后耗尽了力气。它庞大的身躯成了一个移动的警示,提醒着这片看似空旷的荒原下涌动的凶险。
不知又行进了多久,前方的地势开始有了起伏。不再是平坦得令人绝望的冻土荒原,而是出现了连绵低矮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丘陵轮廓。风在山谷间穿梭,发出更为凄厉尖锐的呜咽。
“前头!前面那道矮沟!看见没?背风!”驼把头的喊声在风中传来,带着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急切。他指着左前方一道被两座馒头状雪丘夹着的、相对平缓的凹地。凹地入口狭窄,里面似乎空间不小,两侧高耸的雪壁能有效阻挡肆虐的寒风。
驼队像疲惫的旅人看到了床铺,速度明显加快,朝着那处背风谷地涌去。勒勒车的木轮碾过谷口松软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进入谷地,风力果然骤减,虽然依旧寒冷刺骨,但少了那如刀割面的风刃,众人紧绷的神经都不由得稍稍一松。
谷地内部比预想的宽敞,地面相对平整,覆盖着厚实的未经践踏的洁白积雪,在夜色下泛着微弱的莹蓝。两侧的雪壁陡峭高耸,一如天然的屏障。
“就这儿,快、卸东西!把骆驼牵到最里面避着!”驼把头跳下车,指挥着驼夫和胡商们忙碌起来。点燃篝火的木柴被迅速从勒勒车上搬下,几顶厚实的皮帐篷也被拖出来准备搭建。短暂的嘈杂驱散了长途跋涉的死寂,带来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驼队众人紧绷的肩背不自觉地松懈了几分,驼把头急切的吆喝声显得有些乏力:“你们手脚麻利点!火堆,帐篷,骆驼拢到最里头去!” 见同伙们动作懒懒散散,他只好亲自上阵。冻僵的手指笨拙地解开勒勒车上捆扎的绳索,将皮革帐篷的拉绳拖拽出来,又抱下了几捆特意劈成小段的耐燃硬木。
很快,一小簇橘黄的火苗在谷地中央亮起,艰难地舔舐着潮湿的柴薪,腾起呛人的青烟,奋力驱散着刺骨的阴寒。
那头石驼被单独安置在离人群稍远的一片深雪里,庞大的身躯活像半埋的巨岩。偶尔,它怪异的吻部会微微抽搐几下,裂开的口器边缘渗出几滴灰白浆液,滴落在身下的积雪上,蚀出的小孔顷刻便被新雪覆盖。
陈今浣几乎是滑下白驼的背脊,双脚陷入及踝的厚雪,冰冷的湿气瞬间穿透靴底。他踉跄着倒在一顶刚支起来的帐篷旁,顾不得坐正身子,只是使劲闭了闭眼,试图将脑海中残留的那片无边惨白光海——以及那蠕动的亵渎轮廓,全部驱逐出去,额角冷汗冰结。
“给。”一只粗陶碗递到他低垂的视线下方,碗口冒着稀薄的白汽。李不坠蹲在他旁边,眸光在篝火的映照下跳动着,紧抿的嘴角绷得死硬。碗里是浑浊的汤水,漂着几片煮烂的干菜叶和可疑的肉末,气味寡淡,全是铁锅的锈油味。“驼队带的肉干,煮了。热的,好歹压压寒气。”
陈今浣没接,只是微微偏过头,脸颊蹭着粗糙冰凉的帐篷布,试图用那点微弱的刺激锚定摇摇欲坠的现实。他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水就行。”
李不坠盯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下颌线绷紧了一瞬,没再劝。他收回碗,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吞咽声在帐篷布隔绝的狭小空间里格外清晰。他放下碗,粗陶底磕在冻硬的地上,当啷一响。
“你……当真没事?”
“吃撑了。就像那石驼,”少年依然闭着眼,朝谷地深处那片巨大阴影抬了抬下颌,“此地的饵料太凶。它那石头肚子,也得缓缓。”
二人低声交谈间,一个年轻的驼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惶,抱着一捆干柴从勒勒车旁走过,准备添进火堆。他垂着头,脚步匆忙,嘴里无意识地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小曲,曲调古怪,带着浓重的北地腔,音节短促而重复。
“雪娘娘的头发长又长哎……”
“盖住了黑山的骨脊梁……”
“荒主的手爪冰又凉哎……”
“刨开了——”
哼唱声戛然而止。驼工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突然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他抱着柴捆,茫然地站在原地,似乎忘了下一句词是什么,也忘了自己要去哪里。他困惑地眨着眼,看着跳跃的篝火,又看看深谷上铅灰色的天穹,最终只是用力甩了甩头,抱着柴匆匆走向火堆。
驼把头正蹲在篝火旁,用一把小刀削着几根木楔,准备加固帐篷。他听见那半截小调,削木头的动作顿了顿,布满风霜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阴沉。他啐了一口唾沫在雪地上,唾沫迅速冻结成一个小冰球。
“管住嘴!”那人举起刀往黑暗中虚晃,压低声音的怒斥是对着那年轻驼工,也像是对着所有人,“冰原上,有些词儿招东西——不想半夜被爪子掏了心窝子,就把舌头给我拴牢了!”
呵斥过后,谷底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骆驼不安的挪蹄声和呼啸的风掠过谷口的呜咽。几个正拉着绳索的胡商动作都僵了一下,眼神交汇,满是忌惮。年轻驼工缩了缩脖子,飞快地把柴塞进火堆,火星猛地爆开,溅在他冻得通红的脸上,他也浑然不觉,只是紧紧抿住了嘴。
危机,悄然逼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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