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信……”陈今浣的右手抚上李不坠的侧颊,那颗结晶眼球已然融入掌心,“看清楚,不要变成渊眼的养料;想明白,自己究竟身在何方——这不是你来时的方向。没有前路,没有退路,回头,便是死。”
李不坠侧颊上的触感如蛇游过,那只融入石眼的手掌紧贴着他的皮肤,寒意直透颅骨。那句“不能信”的尾音被盐风撕碎,留下更深的空洞。他用力甩头,试图挣脱这黏腻的警告,视野却被盐原永恒的灰白塞满。铅云低垂,盐雾如纱,拉扯着无数摇曳的、不属于此地的重影。驼队的吆喝声?石驼沉重的蹄音?不,只是风在嶙峋盐壳缝隙间钻出的尖啸。
“方向……”陈今浣的声音像从一口淤塞的深井里捞出来,那只贴着他脸颊的手无力地滑落,指尖指向左前方那片被盐雾涂抹得更加模糊的灰白,“……盐魂…在那边聚涌…锁…快被磨穿了…”
李不坠顺着他所指望去,除了流动的灰雾和均匀得令人窒息的盐壳,一无所见。没有漩涡,没有核心,甚至没有一丝能量的异常波动。脚下这片死地,像一张巨大而漠然的嘴,无声咀嚼着闯入者的方向感和希望。他赤红的瞳孔扫过四周,试图找出任何可供辨识的地标,哪怕是一块形状怪异的盐丘,但目之所及,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平坦。连自己来时留下的脚印,都已被贪婪的新生盐晶悄然覆盖,抹平。
“你…确定?”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这或许正是某人想要的结果。渊眼中的经历——那疯狂的坠落、盐魂的哀嚎、青红皂白的蛊惑——这些记忆无时不刻灼烧着神经,它们是否只是一出荒诞故事的开场?
沉默是盐原唯一的回响。风贴着地面流窜,卷起细碎的晶尘,抽打着裸露的手背和颈侧,留下针扎般的麻痛。那无处不在的“存在感”又悄然漫了上来,紧贴着脊梁,如蛞蝓爬行。它不再是具象的威胁,而是这片死寂本身均匀的呼吸,无所不在的注视。
“看见…了…” 陈今浣的回应有些答非所问,像是从一口深井的底部传来,“…盐河…转弯…黑石塑…像…蹲着的…狗…” 他那只痉挛的右手艰难地抬起,食指颤抖着,再次指向左前方那片看似毫无异样的盐雾深处,“…就在…雾后面…很近…”
黑石?像蹲着的狗?李不坠的心漏跳一拍。这描述…与踏入渊眼前,萨满骨铃最后指引的方向,那片沉黯涡旋边缘嶙峋岩柱的模糊印象…隐隐重叠。难道他们真的从未离开渊眼入口附近?方才那疯狂的下坠、骇人的盐魂漩涡、与兽缯教主的对峙…难道只是意识被这片盐原扭曲后产生的漫长幻觉?是渊眼核心那磨蚀魂魄的低吼在颅内投射的恐怖蜃景?
……是一种巨大到无法想象的硬物,在更为巨大的无形磨盘上,永恒碾磨时偶然迸发的火花?
还是……
“梦魇?”
是无数重噩梦对撞后产生的死结。
此念一生,所有事物都消失了——最先是怀中的重量,然后是四周的光景,接着是盐粒砸在皮肤上的刺痒、是呼啸的风声、是染尘的血味……
最后,是为人的基本——一只狗蹲坐在他面前——他蹲坐在地,他就是狗。狗是石像,他也是石像。石像不需要呼吸与心跳,他…也不需要。
“喂、你可是那家伙唯一的依靠,打算就这么拜入兽缯教,不管他了?”
谁的声音?不认识。
“你会死的。”
“死?我…本就不存在。”
战栗!战栗!战栗!
……不存在?他想起来了,李不坠想起来了!青红皂白曾说过,他不存在,一切的一切都只是那人的幻梦。同时,李不坠明白了,沉沦二字的含义——那是他给出的承诺,承诺——他存在于这里!
空气,猛烈灌入肺叶,他在呛咳中醒来。
眼前,不是盐原。是……一张病床。
床上躺着的人穿着他先前见过的那种白衣,与他认识的陈今浣有九分相像,只是更加消瘦,更加虚弱。李不坠的呼吸卡在喉咙里,一团热气在肺腑间横冲直撞,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眼前这方狭小、惨白、充斥着刺鼻消毒水气味的囚笼,像一块巨大的冰,以无法理解的方式,生生塞进了他滚烫的颅腔。床上那具躯壳——苍白,枯槁,浑身插满蠕虫般的软管,深陷的眼窝里盛着两潭浑浊死水——正被一个披挂羽毛兽骨的老妇摆弄着。干瘪的嘴唇被强行掰开,塞进一只滴着污血的、毛茸茸的黑犬断爪。少年没有挣扎,喉头甚至顺从地滑动了一下,将腥臊的污物咽了下去。老妇枯枝般的手指蘸着唾液,在他冰凉的额头画下扭曲的符号。
“看看,多可怜。”青红皂白的声音贴着李不坠的耳廓响起,如蚺蛇的鳞片刮过皮肤,得意地吐着信子,“你们所做的一切,刀光剑影,九死一生,不过是在死命摁住他的头,不让他从这口.活棺材里爬出来罢了。这‘沉沦’的滋味,可还香甜?”
无法理解,李不坠无法理解。他认得那张脸,轮廓依稀是陈今浣的模样,可那里面盛着的,绝不是那个在盐雪地里笑得讥诮又疲惫,一次次把自己从深渊边缘拽回来的魂灵——这只是一具被抽干了所有锋锐、所有不甘、所有滚烫的空壳,一具正在腐朽中等待彻底湮灭的残骸。
“不…这不是他……”他的低语,无人可闻。他的身形,无人可见。
“娃儿啊…浣浣啊…快点好…快点好啊……”角落里,一直合十祈祷的妇人抬起头,目光虔诚地望着自己请来的神婆,嘴唇哆嗦着,布满红丝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混合着疲惫与一种近乎麻木的哀伤。
“怎么让这种人跑进住院部了?住手!不要妨碍治疗!”一名医生模样的秃顶男人撞开病房门冲了进来,一把推开还在念念有词的老巫婆,取掉狗脚,为病床上的少年擦去前额蘸着的臭涎。老妇踉跄着,藏在皱纹里的老眼恶狠狠地剜了医生一眼,羽毛和骨头挂饰哗啦作响。医生毫不理会,尽量保持温和的态度对角落里的母亲说:“这位母亲,您孩子只是生病了,是重性精神疾病!他没有中邪,也不是什么所谓的‘走胎’!小陈需要绝对安静,无关人员请离开!”
“无关?”李不坠知道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可心还是抽痛了一下。他盯着床上那毫无生气的陈今浣,又转向青红皂白声音飘来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惨白墙壁,在顶灯照射下晃得人眼晕。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笼罩了他。
这冰冷的囚笼,这麻木的躯壳,这无可奈何的医生,这悲恸又无力的母亲……这一切编织成一张黏腻窒息的巨网,要将他拖入一个全然陌生、寒冷刺骨的「真实」。而悬海村的初见、润山的重逢、蒲津渡的血斗、长安城的出生入死……甚至于诊所的治疗、梦魇不知寤寐的困顿——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与挣扎,难道只是漂浮在这「真实」之上的、一层随时会破裂的肮脏油膜?
无从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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