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坠霍然起身。
动作并不迅猛,却带着千钧山岳拔地而起的沉凝。腰间赤刀未出鞘,刀鞘末端重重顿在夯土地面上,砸出闷响。积尘自梁椽簌簌震落,火塘里的火焰被无形的压力压得陡然一矮,光线愈发昏暗。
他身形挡在草铺前,将陈今浣完全遮蔽。玄色劲装下贲张的肩背肌肉轮廓如同铁铸,周身蒸腾起灼热煞气,将扑近的寒意与孟启身上散发的劣酒气息一同逼退。赤瞳深处再无熔岩般的暴烈,只剩两汪极北深潭般酷寒的死寂,直直扎在孟启脸上。
“你再说一遍。”声音不高,震慑力十足。
孟启脸上的酒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手按刀柄,猛地站起,脚下却踉跄半步,是方才坐着的朽木被他骤然起身带倒。两名一直如影子般侍立门边的执戟郎同时踏前,腰刀出鞘半寸,雪亮的锋刃在昏暗中割出两道寒芒,一左一右封住李不坠可能进击的路线,目光死死锁住他按在刀柄上的右手。
“李不坠!”孟启厉喝,彻底褪去伪装的恭敬,“你想抗旨?此子身负漠北秽源,形貌已非生人!押解回京,查明本源,乃镇妖司职责所在!你真要为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与朝廷为敌,与天下为敌?!”他手指几乎戳到李不坠鼻尖,指尖因激动和残留的酒意急剧颤抖。
“为敌?呵…”李不坠冷笑一声,按着刀柄的拇指,无声地将吞口处的机簧顶开一线。暗红经络自刀锷处蛇般蜿蜒攀上他小臂,在布料下搏动出灼热的轨迹。“李某只知,怀中之人,为阻漠北盐雪灾厄,断臂裂魂,吞邪经,锁荒影。他流的血,比你喝过的酒还多。”他向前逼近一步,热浪扑面,逼得孟启不得不后撤半步,背脊撞上漏风的土墙,“你口中的‘秽源’,是踩着盐魂尸骸爬回来的功臣。镇妖司的刀,该指向妖魔,而非斩向同袍!”
“流血?同袍?”孟启背抵土墙,退无可退,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却爆发出被彻底激怒的凶光,嘶声吼道,“好一个同袍!你看看他、看看那伤口流出来的是什么!是血吗?!这东西已经——”
铮!
不逊之言被一声尖锐的金属刮擦声打断。
是欧阳紧。她背靠门框,一直沉默得像块冰,不知何时拔出了那柄放在桌子上的佩刀,慢条斯理地刮擦着土墙。刀尖刮下簌簌的土末,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她的面容藏在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只有轮廓分明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几个冰冷的字:
“孟启,你当天猷院的人,死绝了么?”
锐响戛然而止。那把不属于自己的刀抵着斑驳泥灰,她整个人从门框的阴影里剥离出来,如同冰河里浮出的断戟。驿站的昏浊油灯吝啬地泼洒在半边银甲上,凝霜折射出几点冷硬的光。孟启那张因酒意与怒意涨红的脸骤然褪尽血色,瞳孔深处映着女将缓步逼近的身影,喉结不受控地上下滚动,方才戳向李不坠鼻尖的手指僵在半空,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停在桌边,指尖掠过孟启那柄搁在粗木桌缘的刀鞘,动作像是在丈量某种界限。目光越过孟启僵硬的肩膀,落在他身后两名执戟郎出鞘半寸的腰刀上。“镇妖司的规矩,几时轮到你一个执戟郎,在漠北的驿站里,替司天监,替圣意,替这煌煌天道下断论?”
孟启喉头一哽,试图开口辩解,却被欧阳紧抬手截断。那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喙的军令意味。
“太液池畔的血,还没流干。” 女将的声音沉了下去,似冰层下暗涌的浊流,“池畔之战到天镜?原的记忆,虽有残缺,但本将与他协战数次,自知其神通广大。”她指尖在刀鞘上轻轻一叩,“他是功是罪,是人是鬼,自有金吾卫会同大理寺、镇妖司三堂会审,圣人御笔亲裁。你,逾矩了。”
泥炉里最后一点炭火挣扎着爆出几点火星,旋即彻底熄灭,青烟散逸,屋内光线忽然暗沉,寒意砭骨。孟启面部的肌肉绷紧又松开,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虬结,终不能发。他身后的两名执戟郎交换了一个眼神,腰刀缓缓归鞘,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欧阳将军……” 孟启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卑职,领教了。”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强行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既然诸位有把握,下官…自当以仙长安危为重。鸣山驿简陋,下官去催催热水米粥。”他几乎是仓促地转身,对两名手下使了个严厉的眼色,“看顾好马匹!”随即快步走向吱呀作响的屋门,背影透着一股急于逃离的狼狈。
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夜风,也将屋内凝滞的紧张暂时封存。
李不坠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按在刀柄上的手却未移开。他侧身半跪回草铺旁,目光落在陈今浣脸上。少年依旧紧闭着眼,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下唇被咬破的伤口边缘凝结着暗红的血痂。
他蜷缩的姿势更深了,左臂紧紧环抱着自己,右手断肩处的污迹在孟启那罐灰褐药膏的覆盖下,暂时看不出扩散,但那层胶冻状的漆黑搏动,透过薄薄的药层,依旧传递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力——或者说,非生命的活力。
旁观已久的扎木合终于忍不住,佝偻着背蹭过来几步,眼睛转溜几圈,压着嗓子问:“仙长…仙长他…真会…吃人?”最后一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
无人回答。只有欧阳紧在门边阴影里发出一声极轻的,不置可否的冷哼。
时间在驿站破败的寂静里缓慢爬行。驿卒老翁端来一瓦罐冒着微弱热气的浑浊米汤和两个冻得硬邦邦的杂面饼,放下后便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退了出去。
油灯的火苗被门缝挤入的寒风吹得倒伏摇曳,驿卒老翁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板后,留下的那罐米汤在冷空气里迅速失去最后一点热气。扎木合那句“吃人”的问话,只激起了几圈无足轻重的涟漪,便沉入无边的静默。
屋外,风声渐歇,隐约传来孟启与手下刻意压低的交谈,语速又快又急,恍惚间竟让人误以为是雪地里觅食的沙鼠在窸窣掘洞。片刻,脚步声靠近,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半扇。进来的是孟启身后两名执戟郎之一,身形精悍如铁,面庞在昏暗光线下绷得像块冻石。他手里并未端着预想中的热水或食物,只提着一个半瘪的皮囊,似乎是草料。
“我来添些炭火。”他声音平板,视线却像锥子,越过李不坠的肩头,冒犯地刺向草铺上蜷缩的身影。不等回应,他已大步走向墙角熄灭的泥炉,弯腰放下皮囊,动作间带起一股混着汗味和马臊气的风。
就在他弯腰的刹那——
执戟郎搁下皮囊的手手腕一翻,一道乌光自袖底激射而出。一根三棱透骨钉,尖端淬着幽蓝的暗芒,裹着刺骨劲风,目标赫然是陈今浣暴露在外的脆弱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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