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雪原的轮廓在身后逐渐模糊、沉落。地势开始有了不易察觉的起伏,白皑皑的积雪被深褐近黑的冻土取代,间或裸露着风蚀严重的青灰色岩骨。早已枯死却依旧倔强挺立的沙棘丛稀疏点缀在视野里,扭曲的枝干好似向天伸出的绝望手臂。
无舌的驼铃单调地摇晃,车轮滚动,马蹄踏碎冰壳的脆响,风掠过无边荒野的呜咽……这些声响交织在一起,又迅速被广袤的沉寂吞没,只留下一种漫长跋涉中特有的,令人麻木的空白。
日头升到中天,又毫无温度地斜坠向西。单调的旅程仿佛没有尽头。孟启一行人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无言是唯一的交流。偶尔有鹰隼的唳叫划过空旷的天际,成为这死寂行程中罕有的变调。
当脚下坚硬的土地终于被夯筑官道的踏实感取代,当稀疏的枯草被早春时节着急冒头的野蒿取代时,一种来自人烟聚集之地的沉重压力,已悄然迫近。
地平线的尽头,一道巨大、沉默的阴影缓缓升起,横亘在灰白的天幕之下。
长安。
尚隔数里,那盘踞于龙首原上的巨城轮廓逐渐清晰。高耸的城墙犹如连绵不绝的山脊,在暮色四合中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铁灰色。巨大的城楼飞檐斗拱,在夕阳残照里只余下剪影般的森然轮廓。
连绵的城墙在最后一缕夕照里,显露出它全部的体量。黯色城砖层层叠压,高耸的墙堞参差如巨兽磨损的獠牙,沉默地切割着昏暗的天穹。巨大的城楼在渐浓的阴影中只剩下模糊的剪影,飞檐斗拱的轮廓带着一种久远的威严,无差别地压向每一个靠近它的生灵。
一行人控缰的手指纷纷无意识地收拢。这些漠北出身的健马似乎也感受到了前方巨物带来的压迫感,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沉沉的暮霭里。
“诸位,金光门就在眼前。酉时三刻落钥,需得紧赶几步。”孟启的声音平稳了许多,他的视线越过李不坠宽厚的肩背,落在蜷缩于马鞍前鞒的身影上。自鸣山驿强行灌下泠秋的血食后,他便陷入一种死水般的沉寂,连细微的颤抖都平息了。
“不急,城门落钥尚有半个时辰。”泠秋青白色的道袍在暮风里微微摇曳,目光投向城楼方向,“倒是孟执戟,入城勘验,可有章程?”他语调平淡,却将“勘验”二字咬得清晰。
孟启眼底精光一闪,迅即敛去:“道长放心。诸位乃护国有功之士,圣人亦有关切。入城勘验,不过循例走个过场,验明正身,录个文牍,断不至惊扰仙长静养。”他顿了顿,小心地瞟了眼李不坠紧绷的侧脸,又补充道,“镇妖司已在西市附近备下清净院落,热水汤药一应俱全,只待诸位落脚。”
西市,离延寿坊的天生堂不算遥远。李不坠同泠秋交换了一下眼神,给予一个见机行事的默许。
官道两侧的景象逐渐变化。稀疏的枯蒿被低矮杂乱的土坯茅舍取代,间或有夯土矮墙圈出的小片菜畦,覆着隔夜的残雪。空气里开始混杂起劣质石炭燃烧的呛人烟气与牲畜粪便的臊味,以及一种人群聚居特有的浑浊暖意。偶有裹着破旧棉袄的农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惊疑地瞥一眼这队甲胄鲜明、气氛凝重的骑队,又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隐入愈发浓重的暮色里。
长安的呼吸,清晰可闻。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夯土路,前方豁然开朗。巨大的城门洞如同巨兽张开的口,深不见底。门楣上,“金光门”三个斗大的篆字在暮色中仅余模糊的凹痕。两列披坚执锐的金吾卫士兵肃立城门两侧,铁甲在城门洞内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领队的旅帅按刀立于门洞中央,身形挺拔如松。
孟启一马当先,勒缰停步,翻身下马。他快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枚玄铁令牌,双手捧向那旅帅:“镇妖司执戟郎孟启,奉谕接引漠北功臣归京,请旅帅勘验放行!”
旅帅接过令牌,凑近门洞口悬挂的气死风灯,仔细验看。须臾,他向斜上方扬了扬手,守城的金吾卫立刻开始行动。
城楼之上,火把的光芒次第亮起,如同黑暗中睁开的点点猩红眼睛。人影在垛口间晃动,甲胄摩擦的锐响清晰地传了下来。短暂的沉寂后,沉重的绞盘开始转动,粗大的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巨大的包铁城门缓缓向内开启,露出一道越来越宽的、被火把映照得光怪陆离的甬道。那光晕深处,是长安城庞大肌体的第一道咽喉。
“诸位,入城。”
众人与驼队分道扬镳,队伍重新移动,两侧高耸的城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众人完全吞没。壁立的石砖上凝结着湿冷的夜露,空气里弥漫着经年累月的尘土味,还有一种无数生命在此穿行留下的浑浊气息。火把的光在甬道壁上跳跃,将人影拉长如幢幢鬼影。
甬道尽头的光亮越来越清晰,伴随着骤然涌入耳膜的,是属于城市的庞大噪音——宵禁前的最后一个时辰,喧嚣依旧,车马粼粼、人声鼎沸、商贩吆喝、犬吠婴啼……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音浪。
当队伍终于完全驶出幽深的门洞,置身于金光门内宽阔的街道时,李不坠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中的长安,似乎隔了一层污浊的毛玻璃。
街道依旧宽阔,两旁店铺林立,灯火次第点亮。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弥漫在空气中。行人不少,却大多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紧张,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在他们这一行明显带着漠北风尘、且有人重伤的队伍出现时,投来的目光更是充满了审视与惊疑。
这些店铺门前悬挂的灯笼,颜色比记忆中暗淡许多,不少灯罩上还贴着黄纸朱砂绘制的符箓,在晚风中轻轻飘动。更显眼的是坊墙之上,每隔一段距离,便能看到新刷上去的巨大白垩圆圈,圈内用浓墨写着斗大的“净”字,笔画僵硬,似是凡夫俗子对驱邪术法的拙劣模仿。
“瞧见没?”孟启的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得意,驱马靠近李不坠,下巴微抬,指向那些坊墙上的净字,“自打那颗赤色灾星坠入长安,城里就没消停过。人心惶惶,妖言四起。司天台的能人们日夜推算,都说此乃大凶之兆。”
“金吾卫和咱镇妖司的人,这些日子可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他目光掠过李不坠臂弯里沉寂的身影,嘴角扯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陈仙长这趟,回来得正是时候啊。满城都在等个说法,等个……能镇住邪祟的‘祥瑞’。”
李不坠未发一言,任其自言自语。宽大的玄氅被他不动声色地扯起一角,将陈今浣大半身形连同那截仍在缓慢搏动、新肢初萌的右肩断口,一同掩入阴影。孟启的挑拨如同蚊蚋嗡鸣,他全部的意志都化作一道无声的堤坝,只为护住怀中这片在污浊与疯狂边缘摇摇欲坠的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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