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既已商定,书房内一时无话。窗外日头渐高,光线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清晰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老妪再次推门而入,添了次茶水,又悄然退下。
陈今浣端起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温水,抿了一口,暖意滑过喉管,稍稍压下了舌根残留的苦涩。“将军方才说,卷宗有烧灼痕迹,”他放下杯盏,指尖轻叩杯壁,“是何种火?寻常灯烛,还是……符火、真火?焦痕边缘可有异样?”
欧阳紧略微一怔,似未料他此刻忽又追问此细节。她思索片刻,摇头道:“当时仓促,并未细察。只觉那焦痕泛黑,触之脆硬,并无朱砂符箓残留的气味,亦非道门真火灼烧后留下的迹象。倒像是……被极高温的火舌瞬间舔舐而过,只焚毁了关键部分,并无蔓延。”
“瞬间的高温……”陈今浣若有所思,目光虚浮在空中某点,“那就不是意外失火,是特意灭的口。”他不再追问,身体向后靠向胡床椅背,显出一丝精力不济的疲态。“还有…可否请将军为我寻一人?痴人阿宝,你应该在太液池畔见过。出发漠北之前,我将装有瘟种的符盒放在他身上,并把他藏在了天生堂后院井底——不能让他落入暝晖斋之手。”
欧阳紧眉头倏地蹙紧,指节无意识地在舆图粗糙的边缘摩挲了一下。“阿宝?”她重复这个名字,脑海深处掠过太液池血战那混乱画面的一角——一个缩在残垣后、眼神空洞、涎水直流的身影。须臾,她缓缓摇头,语气沉凝:“自我重伤昏迷再醒,诸事纷杂,未有余力顾及此人。你将他藏于天生堂井底?”她看向陈今浣,眉头微蹙,“欧阳壬绝不会放过任何与你相关的蛛丝马迹。暝晖斋的人若持续在那一带搜寻,难保不会发现端倪。”
陈今浣眼底那点微弱的光泽黯淡下去,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更哑了几分:“……是我疏忽。当时只想着那里阴僻,且有旧阵残痕可作遮掩……欠考虑了,去到漠北得见黑庙那时我才意识到,真正的敌人伪装成了鼎力相助的帮手。”
欧阳紧沉吟片刻,指尖在案上轻叩:“此事我来处理。神策军旧部中有人专司城内潜踪寻迹,比贸然去打探更为稳妥。一有消息,我会即刻告知。”她的声音斩断低迷气氛,“莫要追悔,把握当下,着眼未来。”
陈今浣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间翻涌的焦躁与隐隐作痛的虚弱感,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李不坠见状,起身道:“既已定下,我等先回于府准备。”
欧阳紧也不多留,将他们送至书房门口。那部曲汉子依旧沉默地引路,穿过演武场,自侧门而出。深栗色马车仍静候原地,车夫倚着车辕,从未移动过。
返回于府的路似乎更为沉闷。车厢内,陈今浣闭目假寐,李不坠安静地望着窗外,坊市间的人流较来时似乎更稀疏了些,几个孩童奔跑笑闹着穿过街角,声音尖锐却短暂,很快被厚重的沉寂吞没。泠秋则始终端坐,指尖在膝上掐算着什么,周身气息敛如深潭。
马车并未再至于府正门,绕至更僻静的一处角门停下。早有仆役候着,无声引他们入内,穿过几重寂静的庭院,直接回到了那处安置的小院。
院内依旧静谧,竹叶沙沙。侍女已备好清淡午膳摆在房中,见他们回来,福了一礼便垂首退下,举止恭谨,眼神却比晨间更多了几分谨慎的疏离。
陈今浣径自走到榻边坐下,没去看那些饭食,只抬手按着右肩,皱眉叹息。
“不适?”李不坠关上门,沉声问。
“长得有点慢,”陈今浣松开手,看着袖管那微弱的起伏,语气中隐约有一丝无奈的嗤笑,“饿的。”
李不坠走到桌边,盛了一碗碧粳米粥,又夹了些易克化的清拌笋丝,走到榻前递给他。“吃了再睡一觉。”
“一点肉都没有……”陈今浣嘴上抱怨,还是接过陶碗,左手持匙,动作依旧缓慢,却比清晨时稳了些许。他小口吃着粥,忽然道:“欧阳紧给的令牌,你收好了?”
“嗯。”
“她那些神策军的旧部,可信几分?”
李不坠抱臂立于窗前,望着院中疏朗的竹影:“战场上过命的交情,比长安城里的官衔靠谱。但时过境迁,人心易变。不到万不得已,不用那令牌。”
陈今浣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一碗粥很快见了底,他放下碗筷,倦意如潮水般涌上,也懒得再挪动,就着靠在榻上的姿势闭上了眼。“申时末叫我。”话音未落,呼吸已变得绵长。
李不坠取过薄衾给他盖上,将那碗碟收拾了,自去外间椅上坐下,擦拭起随身的长刀。刀身映出他沉静的眉眼,和窗外一方渐斜的日头。
泠秋则在院中设下简单的禁制,而后于廊下盘坐调息,青白道袍与竹影几乎融为一体。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申时末,李不坠准时唤醒陈今浣。他睡得并不沉,眼睫颤动几下便睁开,眸中倦色未褪,却清明了许多。
见他清醒,李不坠走到屋角一口不起眼的木箱前,掀开箱盖,取出两套叠放整齐的粗布衣裳,颜色灰扑扑的,像是坊间寻常力役所穿。“换上这个。”
衣服是半旧的,浆洗得有些发硬,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和阳光气味,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陌生人的汗息。陈今浣接过自己那套,抖开看了看,左袖管空荡荡地垂着,右袖处却明显被刻意改过,收紧了袖口,以便遮掩他那异常的新生肢体。
陈今浣就地开始更衣,粗布摩擦着皮肤,带来些许刺痒感。少年低着头,用一只左手和牙齿配合,勉强穿进袖子,动作略显笨拙,鼻尖有些冒汗。李不坠早已换好自身那套,抱臂在一旁看着,并未出手相助,直到他系好最后一个结,才将一件同样灰旧的、带着风帽的短氅扔给他。
“遮着点脸。”李不坠言简意赅,自己也披上了一件类似的外氅。
暮色开始真正地沉淀下来,天际最后一抹暖橘被灰蓝吞噬,庭院中的光线迅速变得朦胧。泠秋此时自廊下起身,拂了拂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早早换好衣物,并将五行剑敛入一只看似普通的灰布长囊中,负于身后。
三人不再多言,悄然出院,未走白日那侧门,穿过几重愈发僻静的庭院,来到一段看似荒废的廊庑尽头。这里堆放着些杂物,墙角生着厚厚青苔。李不坠挪开几个破旧的瓦瓮,露出后面一扇低矮、被藤蔓半掩的小门。门轴似乎久未转动,发出极其涩滞的轻响,推开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外是一条狭窄得几乎仅能侧身而过的暗巷,地面潮湿,堆积着枯叶和不知名的污渍。李不坠当先侧身挤出,警惕地扫视左右。陈今浣紧随其后,短氅的风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颌。泠秋最后出来,反手将那小门轻轻推回原状,藤蔓垂下,再次将其掩藏。
他们如同三滴汇入浊水的墨点,悄无声息地融入长安城庞大的肌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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