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求神拜佛的很多人，但和凌雨好像都不太一样。
我最初真正认识到一位求佛的人，是一个医生，一个工作不久的主治医师，她脖子上也挂着一个吊坠，但不是凌雨身上这样的小木块，是一块玉佛，和田玉造的，温润得很，玉佛结跏趺坐，左手横置于左足上，结禅定印，右手自然下垂，结触地印，其面容宁静祥和，眉间有白毫。
医生同我说，“玉佛象征的是智慧慈悲，能救世人，能解万愁。”
“怎么可能，神佛都不存在。”我否认得很理直气壮，很多年的科学教育塑造了我彻头彻尾的唯物论。
“那你觉得病入膏肓的人，谁能救他？”医生穿着白大褂，用笔签了一张单子，然后又帮我倒了一杯水。
“你们啊，你们不就是来救病人的。”我端着那杯温水，不知为何医生好像被我逗笑了，她笑着摇头，然后又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很厚。
“其实我们救不了任何人，任何人都必须归于轮回，我求佛也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了慈悲之心，不要错过佛陀留下的机会，让他们晚一步进入轮回，秋灼，医学是很无力的，你应该能感觉到。”医生拿着那本书坐在椅子上，一只手盖住了胸口的玉佛。
我感觉得到的，我在医院已经见过了这份无力，但我一直以为，医生是会相信自己能救下病人的，我也一直以为，医生生来就是有慈悲之心的。
“想看书吗？”医生问我。
“什么书。”我看向她手里拿的那本书，近乎全白的封面，一看书封就是一本标准的名家著作。
“《花雨满天》，讲佛的，写得还挺有意思的。”医生把书推给我，又被我推了回去。
“有别的书吗，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医生听到我这话笑了一下，也没再劝我看那本书。
“也有，还有一本讲花的，插画很多，也还挺好看的，要吗。”医生拿出了另一本书，硬纸壳的包装，大红色的封皮上画着一枝樱花，右侧写着《四时花草逐时新》。
“那就这本好了。”
医生后来离职的时候，还是把那本《花雨满天》给我了，一起的还有那串天珠，书被我翻开了两页，天珠被我戴了一段时间，后来都放在我的柜子里，一直没打开过，但她临走时说，我终有一日，会明白为什么她求佛的。
剩下我见过求佛的人，甚至都做不到医生这样，在身上带一些与佛有关的东西。
他们不会那样珍重神佛，他们只会在病入膏肓的时候，在真的毫无办法的时候，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开始祈求各路神仙，自己甚至没给功德箱投一个硬币，也没跪过蒲团，没有看过佛语，也不懂慈悲。
我不信神佛，自然也就不知道，医生口中慈悲的佛，会不会给这样的人庇佑，让他们再获得一线生机。
凌雨比医生还要虔诚，她会在每天早上诵经，会在每天晚上双手捧着那个天珠对着窗外许愿，也会在我口出狂言的时候要我摸木头，甚至托人带来了一小尊佛龛，放在病房里。
偶尔，她也会让我一起诵经，一起对着窗外许愿，我看到的只有一块四四方方的蓝天，但凌雨好像可以看到蓝天之上，盘坐于天宫的佛。
于是在一次许愿结束后，我问凌雨神佛到底会不会庇佑世人。
“会的吧。”凌雨把天珠放回袖子里，浅笑着看着我。
“那祂也会照拂那些不是很尊重祂的人吗？”我想到了那些死到临头才想起求神拜佛的人。
“我不知道啊，我又不是神佛。”凌雨笑着看我，似乎在笑我的问题，然后躺回了床上，看着洁白的天花板。
“那你每天这样求，没结果怎么办。”我问出了我最想问的问题。
“秋灼。”凌雨突然特别认真地喊了一句我的名字，她很少这样喊，一般她会喊小秋，或者阿灼。
“嗯？”我有一点意外，也很认真地看着她。
“信仰不是为了达成什么愿望而有的，是人要有所寄托，有所依，有锚点，船才不会乱飘，灵魂才有归处。”
凌雨看着天花板，说出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
我没有信仰，也没有寄托，我死皮赖脸地苟活在这个世界上，靠着不断注入体内的冰凉液体，靠着上了又下的呼吸机，靠着机械运行的齿轮，堪堪活着。这些东西，能算是我的锚点吗？
“小秋，你的寄托是什么？”她果然会问，凌雨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提问。
“我没有寄托，你如果想，可以当我的寄托。”
凌雨笑了一下，她真的很喜欢笑，笑得经常不合时宜，“什么叫我如果想啊，是你要相信啊，你真的觉得我很重要吗？”
凌雨重不重要呢，我是否认的。
我见过太多人离开了，这张床上躺的是凌雨还是淋雪，是春夭还是秋灼，都无所谓，都会离开，这几年我看得最透彻的东西，就是生死，我应该不会再为任何人离开而难过了。
凌雨没有等到我的回答，所以她继续说了，“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会选择相信神佛吗？”
“为什么？”
“因为神佛看上去无所不能，而且永恒。我不会永恒，我也不可能无所不能，所以不值得信仰，你要信一个无所不能、永恒存在、不会辜负你的信仰。”
“我会的。但我不信神佛。”我始终坚定自己的唯物主义。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那就相信医学发展好了，相信医生。”凌雨从不强迫我跟着信神佛，她更愿意给我讲故事，她更像是以前课本上写的那种传教士，潜移默化地带着我接触。
“可是医生也信神佛。”
“啊？那医生求什么。”凌雨有一点惊讶，和我初次看到医生身上的玉佛一般。
“你不是说，信佛不是为了达成愿望吗？”凌雨时常有这种自我矛盾的时候，让我很不理解。
凌雨沉默了好一会，张口又闭上了好几次，还是没能回答上我的问题。
我也没让她难堪太久，我说：“医生说，是慈悲与智慧，让自己不要忘了慈悲之心，不要错过佛陀留下的机会，让病人晚一步进入轮回。”
说完我好像就明白了，达成愿望和寻找锚点，其实是相通的，医生的愿望是治好大家，锚点是神的慈悲与智慧。
“原来如此。”凌雨轻轻点头，眼睛低垂。
“你和她求得不一样吗？”
“我不慈悲，我很自私。我求的是消灾祈福。”
是了，凌雨的愿望是治好病活下去，锚点自然就是神的消灾祈福。
自那之后凌雨的很多话会让我觉得，她其实也不是很相信神佛，是她没有办法了，她在奢望有用。
比如她会说神佛就是给人信仰的，帮不了什么，但有个活下去的念想，总归是不错吧；她也会说我一定要走出医院，帮她去天池看看，是不是真的和小说里写的一样，那么澄明美好。
“你自己怎么不去。”我没问过她的病情，医生为了不传播焦虑，通常都会把我们分开聊病情，她进院比我晚那么多，平常又总是那么喜欢笑，我从没见过哪个住院已久的人笑得那么灿烂，我下意识地觉得她病得很轻。
“有机会会去的吧，嗯。”她扬起嘴角笑了一下，看上去就好像已经到了天池边上。
“你还要去献哈达，转金桶吗？”
“是转经轮，什么金桶。不过我要是去了，应该不会去干这些了。”她敲了一下我的头，算是对我说错名词的惩罚。
“那你去干什么？”
“看日出日落，拍拍照，吃点特色的美食，就像去一个很普通的地方一样。”她看向窗外，夏日的蝉鸣吵得头疼，她还是喜欢开窗，空调风和窗外的热浪形成微妙的平衡，维持着不冷不热的生活。
“那好没意思，一点也不够特色。”我一直觉得西藏会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可能是因为藏着某种信仰，而凌雨恰好是相信这个的，更让我想看看，是什么能让凌雨如此信服。
“何必要特殊，我可以再去第二次啊。”凌雨合上了窗，蝉鸣一瞬间就隔绝在房间外，只有空调还在呼呼地吹着风。
“也是，机会总是很多的。”我附和了一句，然后闷进被子里，想睡觉了。
“困啦？困了就睡吧，我也有点累了。”凌雨也坐回了床上，明明是白天，我们安静得像晚上一样，因为身体实在是太差，困倦总会频繁地找上我，也会找上凌雨。
凌雨渐渐地开始变得昼夜不分，经常一睡就是大半天，就会错过诵经和拜佛龛的时间，佛龛上都落了一层薄灰，在整洁的病房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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