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她好不容易醒了,她一边擦着好久没打理过的佛龛,一边跟我说,“秋灼,你帮帮我,以后如果我没醒,帮我诵经,帮我拜一拜佛龛,打扫一下,好吗?”
又是全名,又是很认真的一句话,我听过这样的句子结构,是遗言的意思,但我始终觉得凌雨不会止于此,她除了吃药以外,几乎没有别的治疗,不像以往和我说这些话的人,身上都扎满了管子,说一句话都耗费了所有精力。
我没答应她,只是说:“摸木头。”
凌雨有点诧异,看了我许久,然后笑着拿出脖子上的吊坠摸了一下。
“你现在也会在意这些了?”凌雨终于把佛龛上的灰尘擦干净了,她把纸巾放在一边,又虔诚地跪在佛龛前,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很认真地拜了三下,每一下都很慢,每一下都很虔诚。
凌雨是第一个让我觉得,神佛一定会保佑她的人。
“我不在意,但是你是神佛的信徒,他们会保佑你的,所以你要在意。”
她看着我笑,然后特意走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却什么都没说,然后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窗户前面,和凌雨初到这间病房时一样,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的蓝,今日还飘了一点小雪,蓝白相间的,还很好看。
“下雪了。”我说。
“是啊,一年都过去了。”凌雨笑着点头,眼里却没有笑意。
“已经很多年了,你这是第一年吗?”这是我第一次问关于凌雨的病。
凌雨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手伸出窗外,接到了一小片雪花,她想给我看,可还没递到我手上,就只剩下了一滴水珠,在手掌滚动。
“不是第一年,只是这是我遇见你的第一年。”
“遇见我,有什么特殊的吗?”我还是从她手上接过了那一滴水,尽管雪水和其他水在此刻都看不出任何差别,我还是捧着它,直到凌雨抽了一张纸巾,帮我擦干。
凌雨的手很纤细,比最初来这里时,又更细了一些,腕骨清晰可见,指甲剪得很干净,手腕上的天珠都足以滑落到小臂,是比雪水还要凉的触感。
“还是挺特殊的,你和别人不大一样。”凌雨把纸巾扔进垃圾桶,又躺回了床上。
“什么不一样?”可能相处久了,我也染上了和凌雨一样的毛病,总是在不断地提问,一句又一句。
“你好像不是很在意自己的病,很无所谓。”凌雨靠在床头,又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住得太久了,病治不好,我也懒得奢望了。”我没否认,在这间病房的三年,我见了好多好多不一样的医生护士,从实习生到专家,都对我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
可能就像凌雨说的那样,我没有锚点,所以无所谓船会不会乱飘,会不会翻,反正也无人在意,我都没见过外面的风景,又怎么燃起期待。
为数不多的期待,来自凌雨口中描绘的西藏。
凌雨说那是一个充满信仰的地方,所有人都信仰着藏佛,有着自己独特的生活,最纯净的雪山化水洗涤着最纯粹干净的灵魂,是一个绝美的地方,无论是人还是风景。
“摸木头。”凌雨又对我无所谓的态度有点恼了,她强撑着睁开眼睛,取下吊坠想递给我。
我看她递的艰难,便起身下床,走到她床边,摸了一下那块木头,打算重新帮她戴上时,她说:“你拿着吧。”
“啊,为什么?”我看向她,她又闭上了眼睛。
“给你留着,让你记得不要说那些自暴自弃的话。”凌雨闭着眼睛,我便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瘦削的脸,五官还是清秀,嘴角也还是会勾起一个小弧度,酒窝像一组小括号挂在脸上,只是没能看见那双温温柔柔含着笑意的眼睛,有点可惜。
“以后我不会说了,你也不许说。”我看着床上清瘦的凌雨,心里又泛着淡淡的难过,这种难过,我在第一次面对身边的人去世时,也曾经感受到过,但又有一点不一样,不像是纯粹的共情怜悯,像是悲哀,和一点点的不甘。
“我不说,我们会好的,是吗?”凌雨睁开眼睛,伸手握住了我搭在护栏上的手,冰冷的触感让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下去,骨节分明的手型还是很好看,只是白皙得有些过分,白的突兀而刺眼,针管留下的痕迹留在手背上,像是一块温润的和田玉,裂了几道裂缝。
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握着我的手上,一直没开口,久到凌雨稍稍握紧了一点,试图吸引我的注意,连血管不像当时那样明显了。
“不好看了,是吗?”我抬头时,凌雨用她那双眼睛看着我,笑意很浅,甚至有点无奈。
“我们都会好的,还是好看,不然我怎么会看这么入神。”我一口气回答了她两个问题,把目光挪到她的眼睛上,我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她看了我良久,然后笑了出来,偏过头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闭上了眼睛。
“你也会不自信,是吗?”我问。
她没回答我,也没动弹,我慌忙看了一眼仪器,心率都很正常,可能就只是太累了,睡着了。
我只好把那一小块木头挂在自己脖子上,也学着凌雨的样子,贴身放在衣服的最里面,木头上还带着凌雨的温度,温温热热的,只是凌雨身上那一份清香,好像已经细若游丝,被消毒水的味道彻底侵占。
带上木块,我坐在刚刚凌雨放的椅子上,又看着窗外,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也成了虔诚的教徒,能看到蓝天之上,端坐着一尊佛,我摸着那块木头看窗外的大雪纷飞,冬去春来。
春风再次吹进这间病房的时候,没有那个灰白色棒球服的凌雨走进这里,凌雨穿着和我一样的蓝白衣服,靠在同样的床头,看着同样一块四四方方的蓝天。
这个春天凌雨又托人送来了一些东西,是一捧花,一捧纷繁复杂的花,我认得不全,只看得出桔梗、向日葵和蒲公英。
她双手捧着那束花,递到我面前,笑眯眯地看着我,“小秋,这是送给你的。”
“为什么是这些花。”大部分人来探望病人,都会送百合、天堂鸟和波斯菊,寓意幸福快乐,美好祝愿。
“这是桔梗,生命力强;这是向日葵,阳光向上;蒲公英,自由自在;还有鸢尾和薰衣草。”凌雨最近变得很虚弱,连说一整句长句,都变得艰难,说到最后省略了好多连接的词汇,还要大口喘着气。
“谢谢。我都没送过你什么。”我低头看着手里那一捧花,有点杂乱,但很好看,不同的香气混在一起进入鼻腔,和消毒水的气味瓜分了病房两端,凌雨站在另一端。
“如果你要送,你会送我什么花?”凌雨坐回了自己的床上,甚至挂上了氧气,手撑在床沿立着身体,我看到她的手在轻轻地颤抖。
“一定得是花吗,那,茶花吧。”我从床上下来,把花放在床头,又帮她把床完全放了下去,看着她躺下。
“为什么?”虚弱成那样的凌雨也还是会问我很多问题。
“谦逊、高洁、理想的爱。”我靠着记忆,背出了茶花的花语,我的记忆一向很好,所以我也记得鸢尾和薰衣草的花语。
薰衣草的意思是,等待无望的爱,鸢尾的意思是,思念绝望的爱。
“理想的爱吗?”凌雨看着我,眼里第一次出现了迷茫,还有一层薄薄的水雾,然后又像是自嘲地笑了一下,眨了眨眼,水雾就散了。
“你在质疑哪一半,是理想,还是爱。”我站在她床边,也看着她。
“都有一点吧。”凌雨闭上了眼睛,轻声叹了一口气,用被子闷住了自己。
“可是我不想无望,凌雨。”这是很久很久以来,我第一次喊她名字,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环境里,名字显得很累赘,此刻我希望她意识到,我在很认真地对她说话。
我放下了她床边的栏杆,掀开了她闷住自己的被子,看到了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心脏比发病时还要刺痛,呼吸比等待治疗时还要沉重。
我探出指尖,轻轻擦掉了她脸上的泪,然后也笑着对她说:“活下去好吗,你信仰的佛会保佑你的。”
我也在哭,嘴角扬着,却感觉到两滴泪划过脸颊,恰好滴落在凌雨的手背上,满是针孔的手背上。
“别哭,小秋。”
“我们可以一起去天池吗?”我用袖子抹掉了脸上的泪,看着凌雨虚弱的脸,我又一次在这个房间,感受到不安和浓浓的害怕。
“会的。”
“你不要不自信了好吗,我喜欢你问我,好看吗。”我握住那只手,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她的指缝里,泪水早已沾湿了她的手,冰凉沾上了泪水的滚烫,像此刻,我们的滚烫灼烧在这个还未完全变暖的春天。
“那好看吗?”她挂着笑,也挂着泪,问了我一个熟悉的问题。
“好看。”
[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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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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