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待多久了。”我又一次在这个藏民的医院里醒来,还是最初救起我的那位医生,她坐在床边,操着一口不太流畅的普通话,问我。
“大半年了吧,从三月,到九月。”如今已是秋风扫叶,寒冷罩住了整个天湖,我身上的衣服略显单薄,只好缩在被子里。
“我给你拿了几件衣服,你会穿吗?”她拿出一件藏民的衣服,是和她身上一样,很鲜艳的颜色。
我其实懂了为什么凌雨如此沉迷于这里,这里有最圣洁的湖水,有佛光庇佑的雪山,有满心信仰的喇嘛,有热情无私的藏民,还有无数无数鲜艳耀眼的颜色。
凌雨天生就该属于这样的地方。
“不会。”我摇头,来得再久,我也终究是个游客,是不属于佛陀庇佑下的民众。
格列医生帮我套上内衫,拉紧了扣子,又系上了帮典,毛绒的袖子穿在身上确实暖和了不少。
“好了,大概就是这样的,佛龛我昨天擦过了,不用担心。”医生已经了解了我的习惯,她人很好,于是我跟她讲起了凌雨的故事,但我没说姓名。
我只说,我有一个非常特殊的朋友,送了我这个佛龛,让我好好对待,故延续至今。
我说,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她爱笑,爱生活,她如春雨和煦,如雪水澄明,她虔诚地信仰着佛陀,她身上没有世间的灰尘,却累着世间的病痛,她也送我一捧花,含蓄地表达,不合时宜的爱。
格列问我,“ta,是你的爱人吗?”
“我不知道。”
我不敢确定,凌雨是不是我的爱人,我们之间,只有两个不深不浅的吻,和来世再爱的约定,我们遇见的时间太短了,相处得太仓促,来不及有什么故事,差点都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不知道?”格列很诧异,怎么会有人回答得这么模糊。
是啊,怎么会有人,回答得这么模糊。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或许这个问题,你该问她的。”我笑了一下,只好小声地道歉。
“好吧,那有机会再问。”
可惜,应该没有这个机会了,有的话,我也想知道,凌雨会说,我是她的谁,其实我想让当初的“与之共荣”,变成“与有荣焉”,这两个词其实只有细微的差异,但是于我而言,又有很大的差异。
与之共荣,同病房的朋友就可以;与有荣焉,是只有秋灼和凌雨,是秋灼因为和凌雨有关系,才感到荣幸。
医生又问我,来纳木错之后,转过多少次经轮。
我没数,我想只要我再多转几次,总有一次,经文会随着春风,去到她安葬的地方,佛陀会降下雨水和阳光,赐薄荷草一片新生。
但医生说,她帮我算过了。
“其实很好算,你每个月都昏迷一次,每次都是刚刚结束,一共六次。”
才六次。
好少,我还以为,我能转到个几百次,我看小说里,都说要几千上万次,爱意才能传到那个人的耳朵里,才能换一个回头。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久病之人,是可以察觉到自己的生命,究竟还有多久的。
就像当时凌雨靠在我肩上,跟我说,如果还有下一个进来的人,态度好一点,要和那个人说你好,要学会邀请她一起看风景,要多笑笑,也要多和她聊聊天。
我虽然难过,但也记下了这段话,可是我没有等到下一个人进那间病房,我就先走了,我再不来纳木错,就真的要失约了,相比之下,我觉得凌雨说要我一定一定要来西藏,更重要一点。
“你又不治病,又要求佛,你在求什么?”
我只能说,“我有一个遗憾,还是想求一个好一点的结局。”
我有一个遗憾,一个关于那个四四方方小窗的遗憾,一个关于春风的遗憾,关于床头枯萎的薄荷,关于残留世间的佛龛,也关于凌雨的遗憾。
我想起凌雨曾问过我,我的寄托是什么。
我当时开玩笑,说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可以成为我的寄托;她说,她不会永恒,她也不可能无所不能,所以不值得信仰,我要信一个无所不能、永远存在、不会辜负我的人。
我如今仍然无法确定自己的寄托,这艘飘摇风雨中的船还是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岸,我曾经把锚点短暂地放在了孤岛上,孤岛坍塌,连小船都随之远去。
如今的船,只是靠着春风,靠着残存的信仰,支起破败不堪的帆,在孤岛曾经的位置上,来回飘荡。
医生问我,“什么遗憾。”
我没回答她,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如何总结我心中的遗憾,只是莫名地想让薄荷草长满天下,又或许只是需要长到佛陀面前,让佛陀注视到,人间有两个人,想要求来世再爱,就可以了,足够了。
医生又说,“我看你那个佛龛的漆快掉了,找时间去修一下吧。”
想来是时间过得太久,气候变化得又太多,被时光蹉跎了,所以,即使是佛陀,也还是抵不住时光吗?
“好。”
我抱着佛龛走进上漆的店里,上漆的老板穿着厚实的藏袍,站在柜台里,很认真地给一个木头小人上漆。
我站在她面前站了许久,她都没有察觉到我,只是细心地给小人上漆,小人的雕刻手法很精巧,五官生动,连发丝都刻得清楚,看上去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
漆的味道冲得我还是忍不住咳了几声,老板也终于抬头看我,但始终也没有放下手里的小人。
“佛龛上漆吗?”老板看到我抱着的佛龛,开口问我,令我意外的是,她说的是很标准的普通话,听上去不是本地人。
我点点头,把佛龛放在了桌上,老板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掉得不多。”
她也还是没有放下另一只手的小人。
“这位,是您很重要的人吗?”我还是染上了凌雨忍不住提问的毛病。
“我女儿,可爱吗?”老板把小人举到我面前,身上的漆味道直接灌进了口罩里,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开始猛咳。
“不好意思啊,你看上去身体不是很好啊,那你坐门口吧,我帮你补一下漆。”
老板一边补漆,一边开始讲她和女儿的故事,小人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桌面上,看着老板工作,也一起听自己的故事。
老板不是西藏本地人,她在她的城市遇到了爱情。
“你看那,那就是他的照片。”老板手不得空,扬了一下头示意我看店里面。
店面的最里面,挂着一张小像,是一个长相很俊朗的男子,拍照的时候看上去还很年轻,按照老板的年纪推算,大概是十几年前拍下的。
老板过了一段很美好的生活,直到那个男人心脏病发,突然离世,留下了老板和女儿在医院里,跪在急救室外痛哭不已。
“你知道我那个时候啊,求了好多神仙,什么观音菩萨、二郎神、佛祖、哪怕是耶稣,我也都问了一遍,我就想让他活下来。”
“可能是我们心不诚吧,还是没能求到,所以我就来这里了。”
不久之后,老板的女儿也查出来有心脏病,遗传的,发病得很早,让医生都措手不及,做手术是唯一的办法,可唯一的办法死在了没钱。
“那时候太穷了,急救他的时候就把家里用空了,没有钱再做手术了。”
老板借了一圈的钱,欠了一圈的债,然后把女儿送上了手术台,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马上又发现有新的问题,感染很严重,最终也没有踏过鬼门关。
“后来我就跑啦,那时候付不起那么多债,我跑到这里来,每年还一点还一点,寄回去。”
“我觉得可能是我上辈子造太多孽,所以这辈子在这里好好熏陶一下,敬仰一下,说不定下辈子就不会这么苦了。”
老板说这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始终没停,我看着桌面上的小人,感觉小人正在对我笑,说:“活下去。”
“你还差多少钱,还完。”我看向老板。
“还差个几万块吧。”老板涂好最后一块地方,然后喷上了一层什么东西,递给我,又说:“这个不要钱,当我行善积德。”
我接过来,看了她许久,她倒是没再看我,继续专心致志地给小人上漆,时而又看一眼墙上的小像,笑一下,又继续上漆。
西藏这个地方,确实如凌雨所说,大家都信仰着藏佛,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最纯净的雪山化水洗涤着最纯粹干净的灵魂,无论是人还是风景,都绝美。
但我如今又觉得,大家的信仰各有不同,只是恰好最后不得不归于佛陀。
有人只信仰佛,有人信仰命运,医生信仰生命,老板信仰过去,而我信仰凌雨,只是归于最后,我们都得信仰佛陀。
求生活、求生存。
凌雨是因为什么而信仰佛陀的呢,我想之后问问她。
我准备走出店,老板又喊住我,“下雪了,身体不好就别淋雪了,拿把伞吧。”
撑着伞,抱着佛龛,我又走到了经轮边,我把伞放在雪地里,又取下帽子,指尖碰着经轮,然后把手掌整个贴上去。
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我的脸上,又化成水珠,冰凉,经轮更冷,比雪水还凉,一如当年凌雨拉着我的手,帮我擦去手中的雪水。
我最后一次转经轮,是在来年二月,冰雪还未完全消融,春风就已经到了。
我转过经轮的时候,正是过了十二点,恰逢立春,我花了两个月,断断续续在昏迷和清醒之间徘徊,才终于写完了我们的故事。
在万物复苏冰雪消融的三月,伴着春风,淋着春雨,我将撑着伞在天湖边,带着神龛,拜最后一次佛陀,然后,秋灼要去找凌雨了,我们就要团聚了。
对了,忘记总结我的遗憾了,遗憾秋灼和凌雨,没有炽热地爱一场,所以希望来世,我们可以炽热地爱一场。
[合十]正文end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遗憾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