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甸甸地泼洒在断魂谷的上空,穿透云层,在凛冽呼啸的山风中明明灭灭。
萧雪臣悄然独立于主帐之外,单薄的月白长衫在风中鼓荡,勾勒出他清癯得近乎嶙峋的身形。
他几乎感觉不到刺骨的寒意,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不远处那座灯火摇曳的军帐上。
薄雾弥漫,却无法阻挡他穿透那层朦胧,捕捉到帐内烛光投射出的谢狰的剪影。
他几乎能猜到他们密谈的内容——
谢狰带来的,无非是更深的阴谋、更血腥的交易,或者是……
又一次威胁。
每一次谢狰的出现,都像在云烬本就背负着血海深仇的肩头,再添一道沉重的枷锁。
而自己呢?
萧雪臣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冰凉的胸口,隔着衣料,仿佛能触摸到那日夜不息啃噬着他生命的蛊毒。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灼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倒计着所剩无几的时光。
寻找解药的希望,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无边的夜风彻底吹熄。
但,那些在流亡的旧部,在暗处护卫着他,为他传递着来自遥远帝都的消息。
其中一个消息——
关于他母亲,宫中那些污浊不堪的谣言,终于被澄清了。
迟来的清白,只能慰藉生者的愧疚,却再也唤不回逝去的容颜。
这份慰藉,被更汹涌的暗流吞没——
朝堂之上,奸佞当道,内乱四起,烽烟渐起。
而他,这个在奸人构陷、被迫流亡前,本应承继大统的太子,竟成了皇帝苦苦寻觅的“失踪之人”。
多么讽刺?
这颠沛流离的日子,耗尽了他身为皇子的尊荣,但也……
让他遇到了生命中最炽热的光。
她是烈火,是寒冰,是背负着血仇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孤狼。
至少在他心中,她是。
那份情愫,在无数次生死相依、在无数次无言地舔舐彼此伤口中悄然萌发,却从未有机会破土而出,宣之于口。
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已了然于心。
此刻,凝望着那映出谢狰身影的帐门,坚定,在萧雪臣心底澎湃。
他清晰地意识到,即便生命之火即将燃尽,他也要在化为灰烬之前,为这个坚韧如钢的女孩,铺就通往复仇终点的路。
他要用这残躯,为她燃尽最后一点价值。
于是,那个在心底反复权衡的决定,终于落定——回宫。
回到那个埋葬了他母亲、也几乎埋葬了他自己的,权力的漩涡中心。
他将以身为棋,潜入龙潭虎穴,与远在边关浴血奋战的洛云烬,里应外合。
这或许,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断魂谷的风,裹挟着寒意,呜咽着穿过营寨,吹得他衣袂翻飞,身形更显单薄。
偶尔有巡逻的小队举着火把走过,他们看到帐外伫立的萧雪臣,都恭敬地停下脚步,低声道:“萧先生。”
声音里带着的敬重。
萧雪臣总是微微颔首,苍白的脸上努力牵起一丝浅笑,声音虽轻却清晰:
“辛苦了。”
终于,那主帐的帐帘,被一只带着薄茧的手猛地掀开。
洛云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并未立刻走出来,而是停在原地,仿佛要将帐内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隔绝在身后。
夜风卷起她鬓边的碎发,她微微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即使隔着几步的距离,萧雪臣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沉郁的低气压笼罩着她周身,连那跳跃的篝火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显然,与谢狰的密谈,并不愉快。
她转过身,目光下意识地搜寻,随即,便撞进了萧雪臣那双在夜色中依旧清亮的眼眸里。
四目相对。
萧雪臣的心被酸涩与不舍瞬间淹没。
那即将宣之于口的离别,此刻重若千钧。
“你怎么出来了?”
洛云烬快步向他走来,方才眉宇间的沉郁在看到他的瞬间似乎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担忧。
她甚至没有去想他为何深夜在此等候,目光只急切地落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和单薄的衣衫上。
“夜里冷,风又大,快入帐中烤烤火!”伸手就要去扶他微凉的手臂。
“不冷。”萧雪臣轻轻避开她伸来的手,声音刻意放得平淡。
他迎着她写满担忧的眸子,深吸了一口气,夜风灌入胸腔,引发一阵细微却难以压制的痒意,他强忍着咳嗽,目光坚定。
“云烬,我有话对你说。”
洛云烬伸出去准备帮他掖紧外衣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她的动作停滞了一瞬,那双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
她心中仿佛有一面澄澈的明镜。
蛊医的话,时刻提醒着她雪臣所剩无几的时光。
她早已派出所有能动用的密探,搜寻那渺茫的解药,却始终如同石沉大海。
她也隐隐猜到,眼前这个看似病弱、骨子里却比谁都坚韧的男人,是想在这有限的光阴里,为她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重担。
她没有追问,也没有劝阻,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宫中传来消息……”萧雪臣刚开了个头,那强压下的痒意终于冲破喉咙,化作一阵咳嗽,“咳咳咳……咳咳……”
他猛地侧过头,用手背死死抵住嘴唇,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急促的喘息声混杂在呼啸的风声里,如同一把刀,反复切割着洛云烬的心。
洛云烬的心瞬间揪紧,再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伸手稳稳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手掌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心惊:“雪臣!”
“我……没事……”萧雪臣借着她的搀扶,勉强稳住身形,大口喘息着。
搭在她手臂上的手指冰凉,他抬起头,脸上因剧烈的咳嗽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神却异常明亮。
“母妃……已平冤昭雪了……”他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却苦涩得如同浸透了黄连,“父皇……正在四处寻我……咳咳……”
又是一阵压抑的呛咳。
他顿了顿,笑容里的苦涩越发浓重,渐渐染上了一丝凄凉的嘲讽:
“可是……一切都发生了……母亲……也已经永远……永远地离开了……再寻我……又有什么用呢?”
他低低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那笑容却渐渐扩大,从苦涩变为一种近乎癫狂的自嘲,仿佛在嘲笑这命运的无常,嘲笑这迟来的、毫无意义的“寻找”。
他笑得肩膀都在抖动,笑声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格外破碎。
直到,他撞上洛云烬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痛楚。
那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敛去,只余下一种深邃的柔情。
那目光,仿佛穿越了生死,要将她的身影永远镌刻在灵魂深处。
“雪臣……”洛云烬的声音带着颤抖,再次伸出手,想要搀扶住他。
“我没事。”萧雪臣再次强调,声音却柔和了许多。
他轻轻握住她扶在自己臂上的手,那纤细却蕴含着力量的手腕,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点。
“我决定回宫,”他不再迂回,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帮你。”
“雪臣,你不必……”洛云烬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翻涌的情绪,“不必为了我……再回到那个……那个满是伤心回忆的地方……”
她深知皇宫对他意味着什么,那是失去母亲的牢笼,是权力倾轧的漩涡。
“不!”萧雪臣骤然拔高了声音,急切打断了她。
他必须说服她,他必须离开。
“我回到宫中,不止是为了你!”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臂,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传递给她,“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想活着!我想活下去!在宫中,比在这荒山野岭,更容易活下去!宫中什么珍奇药材没有?什么高明的御医没有?区区解药……”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近乎强词夺理的急切,试图用“求生”这个最本能也最正当的理由来掩盖更深层的情愫。
“雪臣……”洛云烬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满是心疼。
她如何看不出他话语里的勉强?
可这理由,她竟无法反驳。
“区区……”萧雪臣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气血,“‘凤凰血玉髓’,宫中要多少有多少。”
沉默。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只有断魂谷的风,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卷起地上的沙尘,拍打着营帐。
洛云烬的目光低垂着,落在他紧握着自己手臂的手上。
她能感受到那双手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
心中反复权衡,理智的天平在沉重地倾斜。
扳倒权倾朝野的曹焱,惩治叛族通敌的洛明瑾,为洛家满门忠烈洗刷冤屈……
这每一步,都凶险万分。
若宫中有他这样一位能直达天听、且心向自己的皇子作为内应,其价值,远胜过千军万马。
这确实是……最有利的计谋。
良久,久到萧雪臣几乎以为她要再次拒绝时,洛云烬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眼中没有了犹豫,只剩下近乎诀别的决然。
“那就……”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麻烦你了……”
短短几字,重逾千斤。
她不忍,却不得不放手。
“记住。”
她向前一步,几乎与他呼吸相闻,抬起手,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轻轻抚上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一直蔓延到心底深处。
她的声音低沉而郑重:
“不要勉强自己……保重……我们……以后……还会相见的……”
这承诺,是她能给予他,也是给予自己。
“我会的,”萧雪臣覆上她抚在自己脸上的手,那手背上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
他深深望进她的眼底,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骨髓。
“你也是……云烬……”他顿了顿,“我的随从,会联系你,一切……小心……”
“嗯……”洛云烬轻轻应了一声,鼻音浓重。
她反手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哪怕只是片刻。
断魂谷的风,依旧在呼啸,卷动着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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