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的旧风扇徒劳地转着,佟霖躺在麻将凉席上,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他闭上眼,尝试入睡,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往事。
自己是哪年认识辛野的?
记忆被拉回到另一个同样燥热的夏天。那时还没有费翔点燃“冬天里的一把火”,也没有《西游记》的主题曲响彻大街小巷,有的是辛野笑着递过来的一根白糖冰棒。
这种冰棒制作简单,糖水冻成,成本不高,价格只卖一分钱,很受小孩子喜欢。
夏天的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叫得人心浮气躁。佟霖穿着被汗浸得微潮的白衬衫校服,背着厚重的书包,几乎是挪到了街角的红星杂货铺那小小的绿色冰柜前。
冰柜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是佟霖在炎热世界里唯一的救赎。
“一根白糖冰棍。”他小声说,掏出皱巴巴的毛票。
守着冰柜的是个少年,叫辛野,看起来比佟霖大两三岁,穿着不合身的旧汗衫,露出的胳膊是常做体力活的精瘦。
镇上的人都隐约知道,辛野是孤儿,被远房亲戚扔到这自生自灭,没念书了,就在这杂货铺打工混口饭吃。他性子野,但也能干,加上店主是个无儿无女的老伯,待他还算不错,辛野硬是靠自己活了下来。
辛野没急着收钱,他掀开棉被,探身进去,仔细拨弄了一下,拿出一根最厚的冰棍递过来。
“这根好。”他说。
少年的目光像夏日的阳光,直白滚烫地落在佟霖汗湿的额角和微红的脸上。
佟霖接过冰棍,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到了辛野的手指,带着刚从冰柜里出来的沁凉,指节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粗糙薄茧,和他握着铅笔的纤细手指截然不同。
佟霖慌忙低下头,撕开冰棍纸,咬下一口,清甜的白糖味和冰爽感瞬间驱散了暑气。他满足地眯起眼,一抬头,却正好撞进辛野的视线里。
辛野就那样靠在冰柜边上,手肘撑着柜面,毫不避讳地看着他吃,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的眼睛很亮,很干净,像被水浸过。发白刺眼的阳光从门口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他汗湿的鬓角和带着笑意的睫毛。
佟霖举着冰棍,一时忘了动作,只觉得心跳得比窗外的蝉鸣还聒噪,脸颊的温度比刚才更高了。
佟霖还记得,杂货铺玻璃柜里摆着不少小玩意儿,他多看了几眼的铁皮青蛙、彩色弹珠,隔天辛野就会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掏出来,塞进他手心。
回忆的甜还没来得及化开,就被一股尖锐的苦楚猛地刺穿。
何知安。
那个名字像根生锈的钉,牢牢楔在心底最疼的地方。
法医解剖室里,焦糊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无影灯冰冷的白光打在解剖台上,台下排水沟里隐约残留着暗色的水渍。
李屹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但浓重的气味依然顽固地钻入鼻腔。他眉头紧锁,看着老陈——一位经验丰富、神色冷峻的法医正在仔细检查最后一句尸体的颅骨。
“四具尸体的初步检验结果出来了。”
老陈走到墙边的写字板前,上面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术语和编号。
“四人皆系机械性窒息死亡,颈部可见明显、水平的索沟,深度均匀,边缘伴有生活反应。索沟深处发现细铁丝残留物,判断凶手使用了铁丝一类物品勒绞颈部,是主要致死手段之一。”
老陈翻过一页记录纸,继续说:“尸体被集中焚烧,焚烧程度严重,体表软组织大部分碳化。但根据骨骼抗燃烧程度及衣物残片分布判断,助燃剂应为汽油或工业酒精类易燃液体,直接倾倒在尸体上点燃。焚烧目的在于毁灭身份特征和生物证据,手法非常决绝。”
李屹盯着证物袋里几件烧得变形的物品:“个人物品就这些?”
“就这些。”老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从尸体残骸中清理出的个人物品极少,最完整的是这块双狮牌不锈钢表壳手表,是从这具尸体的腕部发现的。”老陈指向死者。
李屹拿起证物袋,仔细检查那块漆黑的手表:“双狮表……也不算便宜货了。表带扣完好,说明不是抢劫,凶手甚至没心思去解下这块表。”
表盘玻璃还没有熔化,指针停止在10点17分,这很可能是焚烧发生的时间。
“还有几颗金属纽扣和这个。”老陈拿起另一个袋子,里面是一小块烧变形的金属,“是个牛仔裤的金属标牌,仿冒的‘LV’图案,以及少量化纤衣物的熔融残留物,无法提供更有效的身份信息。其他什么都没了。”
夜幕降临,老板娘的丈夫在门口支了一个烧烤摊,来饭店的顾客逐渐多了,烟火气混着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佟霖端着沉重的托盘在桌椅间穿梭,汗湿的衬衫紧贴着脊背,收银台那台小电扇的风,根本吹不到他这里。
佟霖抬起胳膊擦汗,冷不丁看到还站在门外等他下班的辛野。
辛野吃完饭便一直在门外等他,从早上到晚上,安静乖巧,也不打扰他工作。佟霖端着盘子经过门口时,总能瞥见那个倚在墙上的身影。这一幕,像极了当年他等在他放学必经的那条近路上。
当年,佟霖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低头走过喧嚣的马路,这是他回家的近路。然后,他听到了口琴声,磕磕绊绊,是当时流行的《军港之夜》。
佟霖抬起头,看见前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裤的少年靠在墙边。
辛野停下吹奏,口琴在指间转了个圈。
“放学了?”
“嗯。”佟霖点点头,有点拘谨。他知道不该和这样的“坏学生”走太近,但辛野看他的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灼人的好奇和专注。
“你们高中生,书包都这么沉?”辛野很自然地走近,没等佟霖反应,就伸手把他肩上的书包拎了过去,掂了掂。
“嚯,都是学问。”
佟霖愣住了,看着辛野单肩挎着他的书包,那上面还别着学校的校徽。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以一种突兀又奇妙的方式挂在了一起。
辛野没说什么,只是示意他一起走。
那天之后,几乎每天傍晚,辛野都会在那个近路口“碰巧”下班,然后“顺路”陪佟霖走完最后一段回家的路。他会默不作声地把佟霖的书包接过去,会听佟霖小声抱怨考试的艰难,会在他因为解不出数学题而沮丧时,笨拙地指着课本说:“这玩意儿比地主大爷还难伺候吧?”逗得佟霖忍不住笑出来。
他给他带来的冰棒已经有些软了,糖水滴在佟霖手背上,黏黏的,甜甜的。
“叮——”顾客的筷子掉在地上,将佟霖从回忆里拽回。他深吸一口气,那甜腻的滋味似乎还留在舌尖,但心里泛起的却是冰冷的苦涩,他快步走开,不再看向门口。
终于送走最后一桌客人,洗刷完堆积如山的碗碟,佟霖的腰酸疼得直不起来。他扶着水槽边缘慢慢挺直身体,脊椎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深夜,街道沉寂,佟霖推开餐馆的后门,一股带着湿气的凉风迎面扑来。昨晚的雨水在坑洼处积成一个个小水镜,倒映着天上的月亮。他锁好店门,转身时看见那点猩红在夜色里明灭。
辛野从口袋里摸出还有半包皱巴巴的大前门,抖出一支,打火机的火苗在夜色里跳了几下才点燃烟卷。尼古丁渗入血液的瞬间,他靠在斑驳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灰雾。
“少抽点。”佟霖带着一天劳累后的疲惫说道,“肺不要了?”
“你说得对。”辛野顺从地点点头,将刚抽了一口的烟盒整个揉皱,精准地抛进远处的垃圾桶,“这是最后一根。”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踩碎一地光影。
离巷口还有几百米,佟霖停住步,转过身,身后的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辛野……”他的声音带着疲惫的颤抖,“别再跟着我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我终于听到你叫我的名字了。”
“你……真是有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佟霖压低声音咒骂。
“你现在跟谁住一起?”辛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佟霖像被针刺了一下,惊恐地看着辛野:“你跟踪我?!昨晚窗外的是不是你?!”
“你这么怕我吗?”
“当然怕……你再往前,我就报警了!”
辛野没有再逼近,他整个人隐在墙角的浓重阴影里。
“佟霖,都过去这么久,你还是认为何知安的死和我有关系?”
“对啊,如果没有关系,你怎么会说那样的话?辛野,你、你太可怕了……我讨厌你!”
何知安,他曾经的同桌,好友,被人发现坠亡在教学楼。天台上有一封手写的遗书,经过笔迹鉴定是何知安写的。警方给出的结论是自杀,可佟霖不信——那个说要考大学的优秀三好少年,怎么会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
他还记得自己刚升入高中,抱着新发的课本,笨拙地穿过打篮球的人群,差点被一个横飞的球砸中,是何知安一把将他拉了过来。那一秒,球堪堪擦过他的后背。
“走路不看道啊,小书呆子。”何知安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和一丝调侃。
佟霖抬起头,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那双眼睛毫不避讳地、专注地看着他,让佟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瞬间忘了该说什么,只记得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的样子。
记忆中的双眼逐渐和眼前这个人的双眼重叠,佟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没有暖色,只有一片沉寂的、深不见底的暗河。
辛野不再说话,他深深地看了佟霖一眼,转身离开,无声无息。
佟霖逃也似的回到家,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门外寂静无声,辛野没有跟来,但他带来的那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却严严实实地笼罩了这间小小的屋子。
“报警……对,报警……”这个念头像条件反射一样蹦出来。李屹就是警察,佟霖只要拿起电话,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和他八年前的怀疑说出来,就会有人重启旧案,来调查辛野。这是最正确、最安全的选择。
可是,他的身体却没有动,一股更深沉、更无力的感觉攫住了他。
证据呢?
他有什么证据?一段发生在八年前、除了他无人察觉的“耳语”?一个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这一切在警察眼里,只会是他因朋友自杀而精神受创后的臆想。更何况,当年的案卷早已以“自杀”结案。他拿什么去推翻?凭他一个人的“感觉”吗?这只会让李屹为难,甚至可能被当成报假案处理。
指控失败的后果是什么?会彻底激怒辛野吗?
佟霖害怕被报复,却又近乎固执地相信辛野不会那样做。如果辛野想找到他,就一定能找到,如果辛野想动手,早在八年前他们单独相处时就动手了。
最让佟霖窒息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还在期待辛野的辩解,只要辛野说一句“不是那样”,他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就会全面崩塌。
在这极致的复杂不安的情绪下,还有一种更隐秘、更让他自我厌恶的情绪在悄然作祟。
一丝残存的、连佟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情感。是那个夏日午后,辛野笑着递过来的白糖冰棒,甜丝丝的,化在了心里。
是把他堵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硬塞给他当时稀罕的进口巧克力,语气凶巴巴的:“太瘦了,拿着。”
是他被父亲追打时,辛野把他拉到那间狭小却安全的杂货铺小屋藏起来……
这样的辛野,和天台上的凶手,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八年来,他拼命地想将那个美好的少年和那个可怕的凶手割裂开来,却发现他们的影子早已在记忆深处血肉模糊地长在了一起。他恨辛野的残忍,更恨他亲手打碎了那份他曾视若珍宝的情谊,将一切纯真美好的过往都染上了血腥和阴谋的色彩。
如果他报警,是不是就等于亲手将记忆中那个美好的少年也一并送上了审判台,彻底杀死了?
选择不报警,让佟霖有一种助纣为虐的负罪感。
他既无法向前一步,把自己的疑虑对李屿坦白,也无法真正后退,将往事彻底埋葬。他只能像现在这样,蜷缩在门后,像一个胆小鬼,被巨大的矛盾吞噬。
八年了。他用了八年时间试图麻痹自己,努力生活,甚至开始一段新的关系。为什么辛野又要像幽灵一样出现,撕开早已结痂的伤口?
佟霖是个有慕强心理的人,对何知安、对李屿是一样的感觉,对优秀的人的崇拜,而不是爱情。
打个预防针,两位男主的人设和性格都不是完美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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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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