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时候,吃冰饮最爽。
辛野伸了个懒腰,汗水浸湿了他洗得发白的T恤。
“想吃冰粉了,”他对刚下班的佟霖说,眼睛亮晶晶的,“走,老地方。”
两人并肩坐在老槐树下,手中的冰粉碗沁着凉意,驱散了夏日的燥热。
冰粉上铺满玫瑰糖、花生碎、蜜枣、葡萄干和冬瓜条。辛野将冰粉捣碎,搅拌均匀,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这么多年了,”他轻声感叹,眼神有些飘远,“这味道一点都没变。”
佟霖低着头,不说话。他们十几岁时也是这样坐在树下分享一碗冰粉,那时的风似乎都比现在凉爽几分。他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酸涩,喉头有些发紧。
“味道不够正?”辛野侧头看他。
佟霖摇摇头,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化不开心底那份沉重。
一个身影静悄悄走到他们跟前。
佟霖抬头一瞧,是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年,皮肤白净,眼神明亮。
少年直勾勾地盯着辛野,显然两人相识。
“衍哥!”少年委屈地撇嘴,“你答应带我吃肯德基的,又让我等了一天!自己在这里吃冰粉,都不叫我!”
辛野立刻起身,“好好好,你坐这,我去给你买。”他小跑着穿过街道,不一会儿就端着一碗冰粉回来了。
周六的街道比平日热闹几分,行人来来往往。孙玉羡独自坐在佟霖和辛野身后的长椅上,小口吃着冰粉。
佟霖凑过去小声问:“他是谁?”
“我的一个小兄弟。”辛野朝孙玉羡使了个眼色,少年不情愿地嘟着嘴,又往远处挪了挪。
辛野这才说:“他今年刚满十五。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年,也是这个年纪。”
佟霖内心微微触动,垂眸,回忆起以前的事,只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在大街上碰见的。”辛野望着孙玉羡的侧影,眼神似穿透岁月,“有种东西叫眼缘。”
他故意拖长了最后两个字的尾音,佟霖下意识把身子转向另一侧。辛野是在提醒他,他们当初也是因眼缘而相识的吗?可是何知安的死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平心而论,辛野待他极好。佟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辛野父母双亡,他只能辍学打工赚钱,好不容易存了一块钱就带他去吃好吃的,给他买玩具、学习用品,尽管佟霖什么都不缺。
在父亲还没有染上赌博的恶习前,他的确是什么都不缺。
佟霖还注意到辛野今天穿的衣服,轻微褪色,有拧干后的褶皱,看样子穿了很久也没舍得扔。
佟霖怀疑过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仅凭一句话就怀疑辛野和何知安的死有关,连警察都没有怀疑辛野,他凭什么怀疑他?
突然,不远处走过来两个巡逻的警察,辛野挺直了后背,正准备起身,佟霖却先站了起来。
“佟霖,挺悠闲啊。”一个年轻的辅警笑着说,“还有空吃冰粉。最近出了凶杀案,我们都在加紧巡逻,晚上早点回家吧!你要出了什么事,屹哥非得急死不可。”
“没事,我等会就回家。”佟霖放下手中的冰粉碗。
辅警说:“行,那我们先去巡逻了,你早点回去。”
等警察走远,佟霖转过身,对上了辛野冰冷的目光。这样的眼神他从未在辛野眼中见过,心脏传来一阵抽痛。
“怎、怎么了?”
“你现在过得很开心是吗?”
“……有什么开不开心的。人活着,不就是吃饭睡觉打工赚钱吗?”
“我是问,你跟那个警察在一起开心吗?”
佟霖一时语塞。
辛野紧紧盯着他:“开心吗?我问你开心吗!”
佟霖烦躁地别开脸:“这重要吗?我跟他在一起很开心,很有安全感!这跟你有多大关系?”
话一出口,佟霖就有些后悔了,他不自然看向别处,再没有说话。
辛野猛地将手中的冰粉碗砸进垃圾桶,他拉起孙玉羡,头也不回地离开。
佟霖蠕嗫了下嘴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眼睁睁看着辛野的身影隐没在人群中,最后完全找不到了。
回到楼下,佟霖抬头看见客厅的灯光亮着。推开门,李屹正在厨房煮面。他们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李屹大晚上加班回来才会用下厨房。
“吃不吃?我煮多了。”李屹端着碗放到桌上。
“我不吃,你吃吧。”佟霖拉开椅子,坐在李屹对面,什么也不说,就看着他。
李屹昨晚熬了个大夜,看起来很疲惫,裤腿上沾着干涸的泥点。
“把裤子换下来吧,我帮你洗。”佟霖说道。
李屹摇头,咽下嘴里的面:“本来打算在单位吃个方便面算了,但想起你昨天问我什么时候回,就抽空回来看看。一会儿还得走。”
“案子很棘手?”
“嗯。”
李屿不会跟他聊案子的事,佟霖识趣地没有继续追问。
他发了会呆,问道:“李屹,你觉得一个案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就是案发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屹毫不犹豫地回答,“所以我一定要亲手抓住凶手,让死者安息。”
佟霖没有说出自己疑心的事,他知道李屹已经很忙了,他不想再给他添烦恼。只要抓到凶手就好了,其他的,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李屹吃完面,临走前象征性抱了佟霖一下:“我得回局里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记得按时吃饭,少吃泡面。”佟霖把李屿送到楼道口,目送人离开。
转身上楼时,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袭来,一只手捂住了佟霖的嘴,将他拖进阴暗的角落。佟霖的心猛地一沉,想起李屹总是嘱咐他要注意安全,难道是焚尸案的凶手找上门了?
“别动,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佟霖松一口气,随即又恼怒起来。他狠狠咬住辛野的虎口,对方吃痛地松开手。
“你真咬?”辛野甩着受伤的手,语气里带着不可思议。
“那又怎么了?我可以直接报警,说你大晚上跟踪我。”
“我又没对你做什么,倒是你咬伤了我。你说警察会信谁?”辛野自信满满地看着他。
佟霖白了对方一眼:“李屹肯定会信我啊,你算什么?”
辛野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推开未锁的房门,闯进去。
房子不大,陈设简单。桌上放着李屹吃完还没洗的碗,残留的油香在空气中飘荡。
辛野站在屋子中央,像一头闯入别人领地的黑豹。他环视这间承载佟霖新生活的小空间,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
“还没恭喜你,终于有了安稳的生活。”
佟霖默默关上门,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刺人的话语,可是那声音太小了,小到根本无法阻挡任何东西。
“直接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能给的。”
“我要什么?”辛野重复佟霖的问题,“你觉得我能要什么?”
他的目光从佟霖的眼睛滑到嘴唇,再回到眼睛。
佟霖对这种眼神太熟悉了。
辛野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餐桌上那只残留着面汤的碗上,他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你能给我也下一碗面吗?”
佟霖愣住了。他设想过辛野可能会说的各种话——质问、指责、甚至是威胁,却唯独没料到这个请求。时光仿佛一下子倒流回那些年,只要父母不在家,佟霖就会邀请辛野来自己家,用家里的锅给他煮一碗最简单的汤面,甚至连葱都没有放的那种清汤寡水。
“你突然闯进来,就为了吃碗面?”佟霖的语气里带着怀疑,但声音已经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我饿了。”
佟霖沉默地看着他,辛野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让他今晚看起来莫名脆弱。
“坐着等吧。”佟霖叹了口气,走向厨房。
冰箱里的食材不多,一把挂面,几根小葱,两个鸡蛋。佟霖烧上水,动作熟练地切葱花、打蛋。背后,他能感觉到辛野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
“还记得吗?”辛野突然开口,“有一次我发烧,你偷偷从家里带出来一小块猪油,就为了给我那碗面添点油水。你还给我带了退烧药。”
佟霖的手顿了顿,“记得。后来被我爸发现少了一块猪油,罚我站了一晚上。”
水开了,白雾蒸腾而起,模糊了两人的视线。佟霖下面、调味、卧蛋,每一个动作都熟悉得像从未间断过。
当他将热气腾腾的面端到桌上时,辛野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他接过筷子,吹了吹,然后嗦了一大口。
“还是那个味道。”辛野又埋头吃了好几口,仿佛饿极了。
佟霖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吃面的样子,这一刻,时光仿佛重叠,他们又变回了那两个一无所有却拥有彼此的少年。
“为什么是现在?”佟霖终于问出了口,“为什么是今晚突然来这里找我?”
辛野放下筷子,碗里的面已经吃了一半。他抬起头,目光有些悠远,像是透过佟霖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什么。
“前几天路过你放学走的那条街……”他惋惜地看向佟霖,“那家租影碟的店不在了,变成了一家服装店。”
佟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家店他们以前常去,五块钱能租三张碟,周末的下午他们就窝在那间小小的阁楼里看电影,地上散落着零食袋子和汽水瓶。
“老板还记得我们。”辛野继续说,嘴角有很淡的笑意,“问我那个总是挑恐怖片又不敢看、最后总要捂眼睛的男孩哪去了。”
佟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那些被时间尘封的记忆呼啸而来,带着那个夏天的温度——老旧电扇吱呀呀地转,空气里浮动着暑热和洗衣粉的味道,他总是尖叫然后往辛野身后躲,而辛野会一边嘲笑他一边悄悄抓紧他的手。
“那时候真好。”辛野的眼神炙热地落在佟霖脸上,“我们两个,好像什么都能扛过去。”
佟霖感到胸腔里一阵酸涩的涌动,八年了,他从未允许自己如此清晰地回想那些细节,此刻却像洪水决堤。他看着眼前的人,面庞的稚气少了,但那双眼睛看他的方式,却奇迹般地未曾改变。
于是那句话终于脱口而出,带着八年来的重量,砸在两人之间:“何知安的死……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辛野的表情没有变,只是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他沉默了几秒,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八年前与八年后的时空。然后他非常缓慢、清晰地回答:
“没有。”
佟霖紧紧盯着他,试图从那平静的表象下找出任何一丝裂痕,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我不会骗你的,佟霖。”辛野继续说,声音平稳得近乎残酷,“你难道不清楚我吗?”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说是……老天爷收走他?”
“果必有因。水面上的涟漪,根源往往在深处。”辛野的语气依然很冷静,“何知安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警察没有公开全部细节,但你我都隐约知道——他和校外那些人有牵扯,走的不是一条干净的路。”
这是佟霖知道的事实。八年来,何知安是自杀这个结论不光是警方的定论,也是辛野从未更改过的说法。
然而此刻,在旧日回忆的包围下,在辛野坦然的目光中,佟霖第一次感到那根紧绷了八年的弦,微微松动了一下。
也许他真的需要相信。
辛野将剩下的面慢慢吃完,然后自然地将话题转开:“李屿今晚不会回来吧?”
佟霖怔了一下,下意识回答:“是,案子不破,他不会回来。”
“那我留下来吧。”辛野说,语气平常得像在说明天天气,“我还没有吃过你做的早餐。”
这不是问句,而是一个温和却不容拒绝的陈述。佟霖应该拒绝的——李屿虽然不在,但这仍然是他们的家,留下一个与过去悲剧牵扯不清的人过夜并不合适。
但他看着辛野收拾碗筷走向厨房的背影,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肩膀线条,忽然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佟霖沉默了。
辛野在流水声中没有回头,但佟霖看见他后颈微微放松的弧度,像一个终于得以喘息的人。
窗外,夜色渐深,城市灯火如星河倾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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