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祉叡道,“自然是郢都,莫非百夫长另有高见?”
苏渔凝眸,“安邑距郢都有百里之遥,纵使三军轻装疾行,十几万大军也需五日方能抵达。待我军兵临城下时,敌军怕是早已严阵以待了。”
朱祉叡摇头,"纵有防备又如何?我军十万铁甲,挥手便可碾平这弹丸之城。"
苏渔指尖倏地指向沙盘东面的邯郸和临淄,"燕王急于立功,必倾举国之兵尽发前阵,此时燕国腹心虚露,犹如门扉大敞…
她将两面旗子插在邯郸之上,厉声问道,“若此时敌军舍城不守、趁虚而入,绕袭至后方的邯郸呢?此时邯郸兵力空虚,取之犹如探囊取物,秦军一旦拿下邯郸,临淄便是无险可守,燕国危矣!"
烛火突然爆开一朵灯花,几点星火溅落在案几边缘。
朱祉叡瞳孔骤缩,少年描述的这一招绝杀的确让人防不胜防。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一时如堕五里雾中,竟想不出任何破解之法。
苏渔看着面沉如水的堂兄,心下暗叹霍骁的确是天纵奇才。
这招围魏救赵不仅光明正大,且让人寻不出半分的破绽,真乃神来之笔!
此时主将若回救,郢都非但没攻下,回程途中多半还会被秦军埋伏。四倍于秦军的兵力竟寸功未立,还反遭溃败,实乃兵家之大耻。
但主将若弃邯郸不顾,定会失去燕王的信任。区区人臣居然敢以王上性命作博弈的筹码,只怕回朝便会被褫职夺爵。
于君王而言,将帅建功不足惧,所惧者唯有将帅难制。
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朱祉叡喃喃自语道,"郢都乃秦国命脉,守将岂会轻弃?这可是诛九族的罪......"
苏渔闻言默然垂首。
世人紧攥手中落子如性命,唯有霍骁敢弃子争先,当真......
非池中之物。
可此人杀伐之气太重,日后即便登上九五之位,只怕也会血染金阶、天下难安。
帐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朱祉叡倏然抬头,静静地看着苏渔,剑眉下眸光如电,直直地钉在她脸上,仿佛要剥开她那层皮囊,“此等奇谋可是百夫长想出来的?”
苏渔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道,“我胸无点墨,岂敢居功?不过是与友人闲谈,偶得片语罢了。”
“哦?闲谈?”朱祉叡的声音没什么波澜,目光却如炬一般,“如此说来,此次征战,百夫长真打算置身事外?”
苏渔眸光微转,笑道,“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将军对秦军的统帅所知几何?”
朱祉叡闻言微怔,“范豫?此人贪功冒进,见利忘危,自是不堪大用。”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此等庸将,断无可能筹划出方才百夫长所说的妙策。”
苏渔摇头道,“若此战的守将不是范豫,而另有其人呢?”
朱祉叡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自安邑之战后,秦将星陨落,可堪大用者又有几何?”
苏渔却凝眸不语,只将一双眸子静静地落在朱祉叡脸上。
言多必失,阿兄素来多疑,倒不如此地无声胜有声,让他自己去查。
见苏渔不搭话,朱祉叡抬首望去,却见她默然相望,那双眸子静影沉璧,竟教他一时恍了心神。
少年衣领微微张开,露出里面纤细的颈,光滑莹润,竟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
朱祉叡盯着那点随着呼吸起伏的莹光,心底突然冒出一个极为荒谬的念头:幸好这少年是生在官宦之家,不然这以他这男生女相之态怕是早被人牙子盯上,卖进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去处......
“将军?”
朱祉叡倏然醒神。
少年方才所言句句皆是提点之意,但二人素来无甚交情,对方何故如此?加上先前他献阵法,以及在祝无咎前替自己掩饰,这已是第三次示好了。
朱祉叡却愈发觉得自己雾里看花,平生第一次生出了迷惑......
他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据我所知,溧阳王嗜赌且精于博戏,前几日百夫长竟能胜了他,不知你何时练得这般精湛的技术?”
苏渔眸光掠过他,这是要旧事重提了。
她轻笑,“将军谬赞了,不过是侥幸蒙对,全赖天公作美罢了。”
见她将一切归咎于运气,朱祉叡笑了笑,手指在木案上轻轻敲击,“百夫长的运势的确了得啊,竟能险胜未尝一败之人......”
苏渔眸光一片澄澈,仿佛没听出他的讽意,"依在下愚见,这博戏之道,原就是九分天意、七分胆色,每消耗一分,便会折损一分精气,倒不如就此收手,自此专心尽付正道......"
朱祉叡眸底掠过一丝惊诧,“哦?你竟有此决心?”
苏渔闻言莞尔,"信与不信,全凭将军。我守得本心即可。"
朱祉叡微微一怔。
少年不过静静坐着,那股宁和自在的气度,周身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辉,竟教人移不开眼。
明明披着草包的皮囊,却透着松筠之节。
他心底忽如投石入水,荡起阵阵涟漪。
苏渔款款起身,朝朱祉叡行了个揖礼,“将军该问的想必都已问尽,属下告退了。”
见他仍怔忪不语,她便朝门口行去,待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嗓音,音量不高,却清晰地钻入耳中。
“苏渔。”
她身形一滞,这是阿兄第一次唤她名字。
“以祝无咎的品性,此人必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日后你当还是.....离他远些。”
男子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听不出丝毫起伏。
她愣了一下,含糊地应了一声:“是。”
说罢掀开帐帘,消失在门外。
营帐内重归宁静,朱祉叡凝望向苏渔消失的方向,良久后才垂下视线。
夕阳西下,朱棠衣沿着青石小路徐徐而行,将这几日的事情细细品味咀嚼,思绪久久难平。
肉身化魂、魂魄重生,惊马遇险,霍骁的杀心。
四次,她本该死了四次,却次次都从鬼门关折返。
莫非这便是冥冥之中天道的眷顾?
朱棠衣独立于暮色之中,却如同置身云雾深处,心底蓦地生出无数迷惘,前路杳杳,竟不知该如何将这一颗心安放了。
当年因着满腔恨意,魂魄方得凝聚不散,而今恨意皆已消散,自己却仍如一抹幽魂般游荡在这人世间,只觉得四顾茫茫。
天地之大,竟寻不出半点值得驻足的缘由。
*
亲王府,楼台水榭。
临水而建的戏台上,丝竹管弦悠扬,旦角莲步轻移,眼波流转,水袖翻飞间,哀婉的唱词逐波荡开:“袖褪清寒,剑添新胆,菱花暗,十二年来,不识春深浅......”
台下主位上,祝无咎一身玄色常服,他斜倚湘妃塌上,衣襟微敞,锁骨隐隐露出。
那道伤疤狰狞地横亘在左侧脸颊上,从眉骨斜斜划至下颌,泛着诡异的青白色。
他眼帘半垂,指尖随着台上唱腔轻叩扶手,似在凝神听戏,目光却穿过晃动的光影,落在了虚空处。
那日的少年,眼睛如此清澈,如湛蓝的湖水,没有一丝杂质,宁静又幽然。他时而胆大包天,时而战战兢兢,倒比台上这出《雌木兰》更有趣。
旦角一声长叹,“脱却连环甲,重开旧箧奁。惊煞双亲疑梦里,十年风雨付啼鹃。呀!原来她是女婵娟…”
哀而不怨的调子飘入耳中,祝无咎叩击的指尖蓦地一顿。
“鬼一。” 他忽然开口。
声音不轻不重,带着金石般的冷意,满堂丝竹为之一滞。
侍立在阴影中的护卫顿时绷直了脊背,“属下在。”
“苏家那个小子…”祝无咎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坊间风评如何?”
鬼一躬身垂首,声音古井无波,“禀殿下,苏家三郎苏渔是出了名的纨绔。”
“哦?”
男人指节一顿,蓦地将视线从戏台收回,光线在他眸中跳动,“如何个纨绔法?说来听听。”
鬼一将听来的消息一一道来:“此人行事放浪,呼朋引伴,是苏家最不成器的子弟。终日与勋贵子弟厮混,流连赌坊酒肆,尤好与人斗鸡走马、掷骰博戏,出手十分阔绰,输赢动辄千金。”
“好赌成性?且还有输有赢…” 祝无咎轻嗤一声,最后几个字越说越轻,几乎吞进口中。
指尖再次叩击案几,光线在他侧颜上投下忽明忽暗的碎影。
那日少年立于生死局前,眼中可有一丝属于纨绔的轻浮和赌徒的癫狂?
并没有。
那双眼中…只有极致的专注。
而胜利之后,他眼底并无一丝的惊喜,倒似早就料到了这结局一般。
这与传闻中那沉溺酒色的苏三郎简直判若两人。一个沉迷酒色赌博的人不该有那样一双眼睛。
指腹轻抚杯沿,祝无咎忽而轻笑。
那日留他一命,正是因着那双眼睛——澄若秋水,净似琉璃,映着这浊世难得的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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