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为视野所见皆是无际的荒芜,蓦地抬首,竟发现了一颗本不该存在的星辰…
但他堕入黑暗已久,早与黑暗共沉沦。
那星辰太亮了,他不想摘下,只想将它——
狠狠碾碎。
如此,便可满手余晖。
戏台上,旦角还在哀叹着“想当初小时节,理云鬟,贴翠钿。到如今挽霜蹄,横玉勒,战场前血污了胭脂面…”
咿咿呀呀的调子此刻听来竟显得有些聒噪,眼底的闲适散去,祝无咎抬手一挥,眉宇间蓦地凌厉起来。
戏台上的乐声戛然而止,乐师和伶人登时噤了声,皆神色惶然,垂手肃立。
水榭内顿时只剩下荷叶的沙沙声。
“去查查…”
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寂,“他最近和谁走得近,做了些什么,事无巨细。”
鬼一俯首道,“是。”
他躬身退到垂花门外,这才直起身子,悄然离去。
祝无咎慵懒地靠回织金软枕,目光掠过沉寂的戏台,脸上的那抹笑意渐渐加深。
纨绔?
他轻嗤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青玉杯盏,他倒要亲自看看,那张纨绔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筋骨。
一顿饭的功夫,鬼一疾步归来。
他单膝点地,垂首向祝无咎禀报:“苏三郎这半年来与赵六和吴大成二人交从甚密,三人常擅离军营,到醉花楼寻欢作乐。军中上下虽多有微词,但碍于其家世…”
祝无咎指尖一顿。
鬼一继续道,“半月前,赵六将郑家公子引荐给苏三郎,二人.....”他斟酌着用词,“相见恨晚,日日饮酒作伴,形影不离。”
祝无咎眸光骤然一凛,“郑家?哪个郑家?”
鬼一答道,“年前才上任的民曹侍郎。”
祝无咎手中的酒盏“叮”地一声扣在案上,“他不是刚攀上了赵荃?”
此等跳梁小丑,既巴结上了赵荃这个高枝,又怎会和一个声名狼藉的废物厮混?
鬼一喉结微动,“近来不知何故,苏家公子闭门不出,与旧日那些酒肉朋友也疏远了许多。昨日郑郐登门,还吃了个闭门羹,那守门人说他今日又出现了,只是不知见没见着。”
沉香袅袅,祝无咎凤眸微眯。
一个民曹侍郎,竟如此殷勤地逢迎一个没落将门之后。苏家虽有功勋,却仅套着一副空壳。
当年苏季莲行那背主求荣之事,早就让这姓氏蒙尘,以皇兄多疑的性子,怎会容许苏氏子弟执掌兵权?
郑郐既图的不是权,那便只剩.......
少年人那张迤逦的面容......
祝无咎唇边凝起一抹冷笑,眼底暗潮翻涌。
有趣,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羔羊,如今倒成了人人觊觎的猎物,只是——
既是本王先看上的玩意儿,又岂容他人染指?
*
醉花楼前灯火通明,鎏金灯笼将整条街市映得如白昼一般,酒气与靡靡丝竹之音扑面而来,勾得行人驻足。
几个浓妆艳抹的红妆女子斜倚门柱,轻纱半掩的酥.胸随着娇笑轻轻颤动,眼波流转间,便将行人的魂儿勾走了。
郑郐苏渔三人在台阶前驻足。
郑郐侧过身,脸上挂着近乎体贴的笑意,“老弟,赵兄说你为那个簪娘茶饭不思,要我说啊,到底还是你年幼,天下芳草何其多,尤其这醉香楼的姑娘们个个手段了得,老弟又何必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说话间,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苏渔脸庞,因为离得近,郑郐看到了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怒气。
一旁的赵六早已按捺不住,“你们都喜欢簪娘,小爷偏偏最中意春桃,她虽算不上绝色.....”
他眼神直勾勾地粘在门口几个姑娘的胸脯上,“但她的床上功夫,啧啧那叫一个带劲!”
涎水几乎要顺着嘴角淌下。
郑郐眼底闪过一丝轻蔑,转瞬又化作春风般的笑意,“赵兄莫急,待会儿保管你玩得尽兴!”
苏渔冷笑着打断二人,“郑兄还不知道我那好兄弟干了什么龌龊事吧?”
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眸中的怒意在面上逐渐弥漫开来。
赵六的涎笑顿时僵在了脸上。
不是说好来找乐子的么?怎么又提起这档子晦气事?真真败兴至极…
苏渔似未察觉到他的神情,拳头竟有些发颤,“那混账竟抢先包下了簪娘!”
郑郐眼底的最后一丝疑窦顿时消散。
这小子连日来闭门不见,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端倪,可眼下这妒火中烧的模样,倒全然不似作伪。
他忙笑着打圆场,“罢了罢了,快忘了那些糟心事,今夜阿兄做东,咱们一醉方休!”
说罢三人进了楼中,没入一片莺声燕语中。
几人进了包厢,屋内烛影摇红,纱帘低垂,氤氲出满室的旖旎。黑木圆桌上杯盘罗列,各色鲜嫩菜肴,油亮喷香的八宝鸭、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肉、冒着热气的羹汤......
金樽美酒,玉盘珍羞。
湘妃竹屏风后突然走出三个娇滴滴的花娘,个个云鬓花颜,笑靥生春。她们半掩团扇,怯生生地敛衽行礼,“见过三位爷。”
赵六早已按捺不住,目光早就被那位身段最婀娜的花娘吸引住,毫不避讳地上前调戏,“这位娘子好生俊俏......”
说罢便要去摸她的手——
那花娘媚眼如丝,她腰肢轻轻一扭,捂着胸口假意退了两步,团扇轻点赵六胸膛,竟露出一大半截雪臂,“爷慢些,这般急色,可吓煞奴家了......”
她莲步轻移,旋身便躲到了屏风后面。
赵六一愣,大笑着追了上去,“娘子莫跑,相公今夜陪你玩个痛快!”
顿时满堂莺声燕语,酒暖春浓。
另一头,玉墨娴熟地斟满酒,扭着腰走到郑郐身前,将杯盏递到他手边,“爷,这酒温得正好,您且宽坐.......”
郑郐却未接下,只淡淡地扫了玉墨一眼,目光越过她头顶,朝她身后之人瞟去。
玉墨神色不见丝毫慌乱,她笑盈盈地放下酒杯,指尖“一颤”,罗帕竟飘落在地,她慢悠悠地俯身去拾,衣襟微松,露出一大片雪脯......
她起身时,眼波不着痕迹地吔了过去,却见这位郑公子根本没瞧自己。
玉墨在风月场中混迹了十来年,一瞧此人神色便知他不是来狎妓的。
来这醉花楼的宾客无非两类,一来寻欢作乐,二来谈正事。此地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恰好掩了那些不可告人的密谈,故而成为达官显贵们最钟意的议事场所。
这便是青楼的妙处,再肮脏的交易都能借着酒色之名掩盖。
她抿嘴一笑,“爷若是嫌酒浊,奴家新学了两首曲子,爷可愿听?”
这些贵人心思不一,该如何进退,她绝不会行差踏错。
郑郐闻言收回了目光,瞥了玉墨一眼,他趁势坐下,“弹吧。”
玉墨旋即坐下,她素手拨弦,余光透过摇曳的烛光,见郑公子的目光又落在那粉面郎君身上......
以她多年的眼力,这位爷并不像个断袖。
此刻他那眼神,倒像极了后巷中野猫盯着雀儿的…势在必得。
朱棠衣有些不自在。
两世为人,此番还是她头一遭逛青楼。
满室的熏香熏得她头昏脑胀,而郑郐那头不断瞟来的视线更是让人烦躁。
她看向身旁的花娘,她身着一袭藕荷色纱裙,手执酒壶,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几滴酒液溅出了杯沿,她慌忙擦拭,手臂不慎触到苏渔身子,顿时颊上染上两朵飞霞,声若蚊蝇道,"对不起……"
看样子应该是个清倌人。
苏渔接过酒壶,“无妨。”
云俏垂眸,掩了眸中的诧异。
姐姐分明说苏家三郎是个宿花眠柳的浪荡子,可面前这小郎君温润如玉,完全不似寻常恩客那般急色,言谈举止间反透着几分世家子弟独有的礼数,倒教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
忽然想起嬷嬷的法子,她强自镇定地拿起团扇,轻轻为苏渔打风。
扇面随着手腕轻摇,暗香浮动。
苏渔垂头暗自观察桌上的菜肴,努力回想那晚的宴席,可记忆像裹了层纱布,只依稀记得对方殷勤布菜的模样…
郑郐到底对哪道菜动了手脚?
苏渔完全没注意到云俏的心思。
云俏咬了咬唇,一时有些摸不准对方的性情,她试探着端起酒杯问道,"郎君可要尝一口?"
苏渔眸光微闪。
刚刚她见郑郐饮了一口,酒是没问题的,可这杯子......
她接下酒杯,指尖不慎一颤,酒不小心洒了大半。云俏一惊,忙拿出绣帕擦拭,苏渔不动声色地接过了帕子,几下便拭干了水痕。
云俏指尖悄悄攥紧了扇柄。
比起那些粗鲁的汉子,这位苏家小郎君当真是柔情似水,明显和坊间流传的不大一样…
她抬眸觑他一眼,见他神色淡淡的,他随着琵琶弹奏的曲调,指节在案几上轻轻叩击,节奏竟分毫不差。
云俏心头不由升起一丝疑窦。
玉墨姐姐弹的是周先生前几日才谱的《定风波》,这苏小郎君怎会打拍子?
再一望去,烛火摇曳间,小郎君那含笑的模样竟让她想起寺庙中供奉的那些神像,连衣褶都带着不容亵渎的矜贵。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