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所有人一样,我未曾见过自己出生的场景。
但我能描绘出那一天,爹爹从产婆手里接过我,乐得合不拢嘴。
他作为那个年代的老思想,不是不重男轻女的,只因我是他发家时把出来的第一个脉,被当作喜儿,所以是儿是囡无所谓。况且上头已经有了哥哥,多重的缘故,才有了他当时的喜。
爹爹在他那一辈行五,粗名便叫许老五——从前在村子里也没人在意邻里叫什么大名——不懂医术却手握祖上留下来制药的手艺活儿,专给当时城里二叔父的药铺提供药材。
他十九岁那年,疫病从城里开始爆发,药材市价暴涨,病死了他的结发妻,也让他发了一笔国难财。
一跃超过了几位当时有名的土地财主,赚了够普通百姓过几辈子的钱财。
他的结发妻子,也就是哥哥的母亲,听闻是一位很贤惠的夫人。跟着他过了一辈子苦日子,走的时候也才二十多岁。
埋了发妻,爹爹带着哥哥搬进京城,住进了当时一位疫死的伯伯留下的府邸,同时接手了他留在人世的唯一骨血——年仅十四岁的堂哥,许则文。
听闻同住的还有他的一位妾室,只是那位夫人不常出院子,难得见她一次,不相熟的。
疫情过后到处都不景气的,人人伤元气,像爹爹这样因此发家了的是少数的。于是才过后不到一年,他便娶了我阿娘。
阿娘从前是家境不错的商贾家小姐,娘家姓汝的,名叫汝意,平日里会识字做账房的。
爹爹带着媒人去她娘家提亲,报上了从族谱里扒出来的大名——许秉元。
外公。那时叫汝老爷。
汝老爷正愁帐上的赤字,欢欢喜喜收了礼单,面上还鼻涕眼泪的拉过爹爹的手,说:“咱往后是一家人了,如今我们便不作闲话。三女是个命苦的,姨娘没熬过月子就没了,自小没在自己娘亲手下长大,与贤婿小儿多似,见面少不得怜爱。宅里的……就放下心去罢!”
于是,娘亲便入了爹爹的家门,在他二十四岁时,做了他十六岁的新妇。我生在他二人成婚后第二年的春月。
介时,邻家的常少爷为了上学刚取了大名,是堂哥学堂里的小同学。他自己不大识字,哥哥也还未到学龄,我是他第一次为孩子取名,可谓相当慎重。他吩咐好人照顾娘,叫去堂哥,悄悄问:“听闻常家小少爷是从诗里取的名?”
堂哥捣蒜道:“是呗!可取得好!常见春!
“不似我,学堂里十个同学得有四个武,三个文,两个谦,不见过这番儒雅的。”
“先生夸过?”
“那可不!”
他心下一喜,忙追问:“是哪篇诗里的?”堂哥便高声背来,拖腔拉调,摇头晃脑。
“如今应是阳节至,
桃红柳绿不相斥。
晨盼早莺送冬去,
年年岁岁常见春。”
爹爹大抵是没这么用心听过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堂哥背完他还问:“没了?”堂哥点头:“没了。”
他眨眨巴眼,然后眼珠子一转,鼓掌大叫:“好好好!”
“早莺、早莺……!”他单晓得“盼”字是好的意思,便一遍遍的念着这几句,“莺莺这名字好听,招人疼的!‘盼’字用的好,人人盼着,哪个不是招人爱的?盼晨莺,晨莺嘛!”
于是我便叫许晨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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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阿娘的第一个孩子,但不似哥哥,我出生便有奶娘接手去养着,阿娘并不需要分心照看我,月子出的很顺利。
于是又过到了第三年,我就有了弟弟。
弟弟满月宴的时候,哥哥们邀了学堂的朋友来家里,其中就有他。
那是我第一次见着了常见春。
他和我的两位哥哥很不一样的,我印象其实已经不深,但总记得我第一眼见他就知道这个。
我才会走路的年纪,这点的印象说不定还是因为后面听人提起,补想出来的。
那天他带着两个家仆进堂里来,口里叫着我两位兄长读书用的大名:“则文兄!则霖!”
我穿着喜庆的红色小袄子,跟在奶娘后面。他在过堂解了挡雪的袍子丢给撑伞的仆从,跟哥哥进正厅来。
宾客已经来了许多,我和弟弟被一群人围着,抱一抱,戳戳脸什么的,居然还有人问我记不记得他是谁?
“你像你弟弟这么大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我还不懂得哄人假装作认识,不记得就说不记得,他们于是从奶娘手里接走弟弟,故意逗弄我的说让尚在襁褓中的弟弟记得他们。
我仰头听着这些当然不会高兴,大声叫着驳斥他们:“弟弟那么小,肯定也不会记得人的,他还睡呢!”
说起来当时还奇怪,弟弟是真的乖巧,那么多人抱来抱去,不哭不闹,见人就笑,笑累了居然还能睡着,然后大人们就纷纷笑我。
我就不服啊,去找哥哥,不想他们居然也应和大人的话,根本不帮我。常见春便打断他们:“小孩子本就是不记事的,难道你们记得自己满月的时候谁抱过你吗?”
这两句话听着极为较真,一点不容旁人玩笑的,听着就是。
神奇的是,那些大人听后,居然真的就不再发端了。我十分高兴且欢喜,抓着奶娘的袖子挤开那几个讨厌的大人,上前去:“你是谁?我现在可以记得人了!”
我那时才三岁不到,是任谁见了都要抱一抱的年龄,所以便以为人都是要抱一抱才算认识了。
他和哥哥们站在一起,才是**岁的年纪,除了我,便是他最小了。
但我只觉得他比我高许多,便张开手臂看他,他便抱我起来,很废劲儿的,毕竟也都是小孩子家家的。很快就放下了。但我蛮开心的,笑得不行,还要踮着脚圈住他的腿不撒手。
他也没推拒,就说来:“其实你满月时我也曾来,我们两家比邻的。但那时我太小,大人不敢放心我抱小娃娃,怕摔着了,却也拗不过我听说咱俩人的名字取自一处,偏要抱上一抱。
“我大名常见春,你跟着取了晨莺……”
这是新奇的,我头一次听闻,便追问:“最终抱得了吗?”
“刚刚抱得了。”他老实说。
堂哥抓着了话头,同几个看戏的大人取笑:“见春年纪小,那时还不如眼下的则霖高呢。”
哥哥忙摆手,比划比划自己同常见春:“他如今也同我差不多个头,我还小他三年呢!”
“……”
说话间,正到了奶娘该抱弟弟回屋喂养的时间了,便让我跟着去席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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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后,我就发现家里总会时不时听见些哥哥们谈论的学堂里的事,多有常见春,分明从那天后没再见了,却莫名觉得很熟了一般。
宴席散了后的几天,仍有路途远的客人暂时留住,是准备在这里过年了。时有识得两个字的亲戚装腔作势得考察哥哥们的学业。
堂哥读书已有六七年,对于这些简单的对子自是对答如流,而哥哥多答不上来。
九月学堂放了授衣假,哥哥们放学回来,难得的兴高采烈:“爹,学堂要倒啦!先生告老还乡啦!”
爹爹彼时正往饭厅去,前脚还未跨上门槛,便被惊着,反身一屁股坐在了上面,气性上来,大骂:“吵吵!吵吵!讲个啥嘛?!”
哥哥隔着过堂两道门见了,一个箭步冲去拉他,爹爹推开他站起来,顺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撒开!”
冬日里穿着臃肿,这一打同拍棉花没差,看着反到颇为亲密。
哥哥停不住一点笑,摊手:“哪个知道?反正今儿个是说和同学几个告别,回乡去了。”
“不问清楚?有新先生来补?”爹爹立刻严肃起来,“十两银子的学钱呢,没这些花费更多的了,书没读出个名堂,哪能倒?”说罢转而正巧看见叔父同几人进门来,忙招呼:“秉利!秉亨!”
“来的正好,我且问你们——”
“如何?”几个人面面相觑,疾行几步。
“你几个这几日在城里耍来,可有听说则文他几个学堂的消息?几百来号小子跟着读书呢。”
见爹爹真动了脸色,哥哥不好再与堂哥玩笑,初生雏鸡似的躲去一边,边扯着堂哥的袖子边瞄爹爹的脸色。
“学堂怎么了?”
“我听闻孟先生告老回乡了,这怎么的可能?他才大我们多少?当初让我家林子跟则文一块儿也去那读书,还不是冲着他?现下如何?我二十两银子可是交到他手里的,新先生能认吗?”爹爹越说越急,二十两银子对于现在的我们家不算多少,但对曾经一两银子能一家老小过活一年的爹爹来说,可能现在的家当还同他不太熟悉。于是他急的不成,踱来踱去的踩得脚下青石板子都有些手足无措。
二叔父几个还以为什么大事,听完两眼一瞪,纷纷大笑起来:“学堂是官家的,大哥你想太多了!孟先生拿了银子也不是自己收着。新先生定也是拿官家俸禄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皇上身边最近养了好些个洋人客卿,昨儿还贴了告示说要变法呢!”三叔父脸上热腾着酒晕,笑罢从腰间掏出酒壶,喝上一口,然后重重跺在爹爹手心。
“变法?”爹爹未听懂,看着手上不知还剩不剩的酒瓶子,满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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