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的夏季雷雨几天前戛然而止,雨水沿着新铺的柏油路蜿蜒流淌,淌出一道道落叶围成的渠道。骄阳烈日,不经吩咐地洒下一大把,蒸腾起阵阵炽烈而清新的草木香味。
黑色的轿车疾驰过阳光涂抹的街道,溅起泥水和破碎的水光。
车厢里,手机铃声响个不停,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好几眼,后排的秦绥却没有接通的意思,低头神情专注地画着素描。
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一张眉眼缱绻、温柔如煦的精致笑脸。重新回到十七岁快一个月了,七十多岁的“秦老爷子”才慢慢适应他十七岁年轻的身体,也才慢慢找回了他因为断手荒废了几十年的绘画技能。
前世,他有满屋子盛禧的照片了慰残生;今生,他和盛禧尚未相遇,没有照片,他只能依靠画笔不断临摹记忆里他的样子,聊以慰藉。
勾画出眼睛,就好像盛禧在望着他,秦绥难以自抑的勾唇。只是那电话又不识趣地响起来。来电显示“秦东垣”,他的父亲。
秦绥闭了闭眼睛,重来一次,他真的不想浪费时间同这些人虚以委蛇。
司机从后视镜里偷看秦绥的神情,他脸上表情没什么改变,但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车里的温度下降的许多。
自月前那场高烧后,他感觉这位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少爷似乎变了许多,眼睛里多了很多不属于这个年纪少年的沉稳内敛、不怒自威。有时,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连他父亲,当今华盟中正是烈火烹油的秦家主也有所不及。
“怎么一声招呼不打就去宁城了?”秦东垣的声音一如十七岁记忆里的威严。
“外公病了。”秦绥淡淡回应。
前世这段时间,黎正钦旧病复发,秦绥却被秦东垣以参加集训的名义送到国外,回来才知道这件事。他很生气、质问,但秦东垣却一副刻板的严父形象,转而训斥他要懂轻重。集训对他很重要,关乎他的未来,他是秦家继承人,未来不能有一步行差踏错。
外公似乎也信了他的鬼话,也反过来安慰他。但自那次病后,黎正钦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急转直下,没几年因为脑梗住院意外去世,黎家也接二连三出事,两位舅舅不得不宣布隐退,带着妻女移居国外,黎家就此退出了华盟的世家舞台。
“联盟的这次集训你知道多重要吗。联盟本家的……”
秦绥懒得听,又是上辈子那一套。他将手机伸得离脸稍远。
“算了,你看过你外公之后,立刻回来,集训的事还可以……”
“假期我会留在宁城陪外公。”秦绥看向窗外。
“他有医疗团队,你在那儿又能……”
秦绥敲击着手机背面,听到秦东垣这些话,明显频率加快。对方还在说话,他直接地、无声地按下挂断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程序既定的动作。
司机从头到尾看着这一切,心中又是一惊,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虚焦了一瞬,没注意到前面横穿马路的大人小孩儿,直到接近了,他才一个激灵。闪躲不及,他用尽全力猛打方向盘,猛地向路边冲撞过去。
路边骑车的两个少年来不及躲避,只能猛地将车把往左一拐,松开把手,跳下车,重重地摔在路边水洼上,穿着黑色T恤的少年挂在车把上的饭盒砸开,饭菜洒了一地。
下一刻,他那辆可怜的自行车就这么不偏不倚地卷进了疯狂扭转的车轮,在挤压之下扭曲、变形。
车最终在惯性下,狠狠怼在了路边的白杨树上,发出一声闷响,才彻底停下来。
司机爬在弹开的安全气囊上,满脸煞白。他缓了缓,压下天旋地转,回头查看秦绥的情况。
“小绥……”
秦绥似乎没受什么伤。但他的姿势很奇怪,他没有护住自己,反而紧紧地抱住怀里的那张素描画,珍之重之。
自当年那场车祸截杀后,车祸几乎成了秦绥的梦魇,他只有护住盛禧这一个念头,哪怕只是一张素描画。
“小绥,你没事吧?”司机又叫了声。
秦绥看着画,确定画没有一点脏污破损,淡漠地回:“没。”
路边摔在地上的少年挣扎着起身,茫然地看着几步外自己那辆新买的、被碾成废铁、压在车轮下的自行车残骸,又看向洒落一地的饭盒,表情越来越僵硬。
车里,秦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画:“去外面看看。”
“是。”司机应着,但没等他打开车门,砰的一声巨响,车前挡风玻璃碎成了蛛网,又是一声巨响,竟飞出了几片粉末状的玻璃。
“你TM给老子滚下来!”
“死了是吧?”
车窗外,黑T少年压抑不住满心怒火,他一把抄起自己包里沉甸甸的棒球棍,并步冲向车,抡圆胳膊,结结实实地砸在车挡风玻璃上。
和他同行的另一个穿着棒球衣的少年捂着腰从地上坐起来,见状,顾不得身上擦伤,冲上来拦住少年。
“你冷静点儿!”
“TM把我车撞坏了,新买的,还有我爸给准备的午饭!我草他大爷!”
“虽然但是别砸车啊!这TM是迈巴赫,咱赔不起!”
司机惊愣了好几秒,忙下了车,看见这两个高中生,不知道先该道歉,还是争辩少年砸车的行为。
这时,那个穿着黑色T恤的少年已经挣脱了他朋友的束缚,甩着球棍指着司机:“就是你开的车吧,我TM弄死你……”
“盛尔尔,冷静点儿!别搞出事!”棒球衣少年被推得踉跄两步才站稳,见到少年要冲上去打人,还一脸杀人的表情,他大叫了一声少年的名字,冲上去就着腰把少年往后抱。
“——盛尔尔!”
秦绥坐在车里。起先他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看起来一场惊心动魄的车祸并没有引起他多少情绪波动,表情还是不符合年龄的,老成的冷淡,可他护着话,眼睛近乎偏执地眨也不眨,让人没由来觉得病态。
直到这一声响起……
世界仿佛被抽干了空气,只剩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秦绥缓缓地抬头,像是生锈的机器,迟钝地转动着:“尔尔……”
“我的小名叫尔尔。”
宁城的白杨树浓荫繁盛,两个人登记结婚那天,从民政局出来,就这么牵着手往回走,树荫之下,破碎的阳光星星点点,风卷着在阳光下晒得滚烫的飞絮,仿佛空气也是金晃晃的。
盛禧那天分外兴奋,步子都像小孩似的轻快。
“阿绥,我们结婚了诶。”
“嗯。”
盛禧一遍又一遍地说,秦绥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应着。
走到借口时,盛禧突然停下来,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腰,像是怕一松手他就溜走了。
“我爱你,秦绥。”
他说得郑重,秦绥摸了摸他为了拍结婚照特地打理过的头发,更为郑重地说:“我也爱你,盛禧。”
盛禧闻言不动了,良久才探头看着他,眼眶微红,眼里是秦绥读不懂的悲伤。秦绥一下慌了神:“怎么了,小乖?”
盛禧咬了咬唇,像是命令,又像是撒娇:“叫我尔尔。”
“什么?”
“我的小名叫尔尔,盛尔尔。”盛禧说。
“尔尔……”秦绥咂摸着这个和盛禧一样可爱的小名,抚上他的眼睛,在阳光里,在风里,在街边吻住了他的盛尔尔。
……
秦绥放开画,走下了车。
车子外,盛禧被他的朋友抱住腰往后带,即使悬空,还是手脚并用踢打,张牙舞爪,跟只扑棱蛾子似的。
秦绥看着眼前鲜活的盛禧,看着一样靛蓝的眼,一样栗色微卷的头发。
阳光积攒几天,挥霍无度地注满树叶,水洗过的天空蓝得忘乎所以。
除了盛禧,他再看不见别人,所以,他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拥向了盛禧。
“不会开车就不要上路!”
“这么贵的车,碰瓷儿碰出来的吧?撞一个坑一笔?”
“方小楝,你别拉我,放开我,我要……”
盛禧怒火中烧,挣扎着,难听的骂着,忽地被抓住手腕,一把扯进了一个充满苦涩气息的怀抱里。
不知道为什么,被那股苦味浸润,他的心竟然也颤了颤,酸酸的,疼疼的。
下一秒,他对上方小楝不可置信的眼睛,看见方楝一脸见鬼的表情,后知后觉他竟然被人抱进了怀里,还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
“我草!”
瞬间回神,他推开秦绥,抄起拳头砸了上去。
盛·宁城一哥·禧老脸一红。
“你找死啊!”
……
宁城香樟区派出所案情室,某棵百合竹旁,盛禧和方小楝并排抱头蹲在墙边。
两人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伤已经检查包扎过。
按道理作为受害者他们不至于沦落到进派出所审讯室,奈何盛禧那天生暴脾气收不住,砸了人家的豪车。砸了车两人也不至于被强制按着抱头蹲在墙边,奈何盛禧那暴脾气刹不住,打了人不说,到医院了还在发飙中,拉扯中,不小心给某办案民警一记肘击。
不巧,这位民警是宁城香樟区派出所的副所长,他还姓方。
是方小楝的Alpha老爸。
“你这暴脾气,不改改以后准吃亏。”
盛禧抱头蹲着,腿和身体还十分社会地抖着:“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攒了半年才买的车,第一天上路……换你能忍?破开车的不看路!”
“那你也不能砸人车啊。现在咱有理都变没理了。那还是迈巴赫!”
盛禧:“迈巴赫,那是什么?”
“原来你不知道啊?”方小楝深吸一口气,捂着胸口差点儿没抽过去。
“不知道啊,很贵吗?”
“咱班体委天天炫耀的他爸买的那车,你知道吧?”方小楝按住盛禧肩膀,痛心疾首,“这今儿砸的这车一辆抵十辆。”
“嗝……”
盛禧不知怎的,突然开始打嗝,心虚地转向坐在不远处办公桌边的某Alpha。
Alpha那张一看就比车贵的脸上挂了彩,被他一拳打的。
“你说,嗝……那个人的脸,嗝……应该没有他车值钱吧?”盛禧看着秦绥,往方小楝耳边靠了靠说。
“……”
方小楝幽幽转头,盯着他这位脑子缺根筋的发小,无语凝噎。
真的很想逃,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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