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璟看着手上破损的香囊,心里五味杂陈。
仇怨是还在的,可即便他手上已经沾满了战场敌军的血,真让他现在就去杀了尚且无辜的柳常安,他也做不到。
毕竟前世之事尚未探查清楚,刑场上,那人清冷傲慢却又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他一直没能想明白他究竟是不是陷害将军府的背后推手。
可这人虽还未走上歧路,留着也是大患,别看这家伙虽然看着瘦弱单薄,却颇有谋略手段,将整个朝堂搅得一片腥风血雨。
既然如此,不如……将引他误入歧途的可能给毁了。
这样,他便依旧是个光风霁月的清俊书生,未来登科入朝堂,成为辅佐太子的忠臣,造福百姓,以此赎罪,倒也不算亏。
若来日有了专权害政的苗头,再杀不迟。
而将军府的仇,柳二和杨锦逸这两个畜生先得背上一半!想起狼狈为奸的这两人,薛璟恨得捏紧了手上的香囊。
湿漉漉的香囊被他大手一捏,泄出了些泥水,沾了他满手。
薛璟郁闷地看着那个已经几乎没了原状的小团东西,有些嫌恶,又有些惋惜。
柳常安从小就带着这香囊,珍爱得很,从不离身,别人要碰一下他都着急护着,如今却脏污破损成这样。
自己想拉他走正道,总不能把这么个香囊还给他吧?
薛璟想了想,到井边打了一盆清水,将香囊丢入盆中。
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把这香囊洗干净了,将此作为由头去找柳常安,做个顺水人情,方便以后找理由盯着这家伙。
他洗的十分认真,一边洗还一边思考,该找什么由头将香囊还给柳常安,又该如何让他顺利辅佐太子。
他跟他爹在军营这几年,尚未有官职,因此同大部分兵丁一样,凡事亲力亲为,包括洗衣。
不过他素来洗的都是坚韧的棉麻,从未洗过这么娇贵的云缂。
他本就力气大,看着云缂上一团团的泥污,更是卯足了劲儿地搓,连丝缝儿里的泥都给想办法抠出来。
再加上他脑子里认真地在谋事,于是,在他“认真”地将每根丝线沾的泥都刮洗干净时,没注意到香囊里的香料粉也随着破口和布料缝隙一点点地溶在水里。
等他反应过来时,眼前就只剩下了薄薄一层云缂套子,和满盆飘着药材香的泥水。
薛璟:“……”
“怎么回事?怎么给洗没了?!”
薛璟莫名其妙地将那层云缂套子翻来覆去地查看,一头雾水。
这布套子还能要么……
***
手上只剩了个布套子,当然不能就这么交给柳常安,于是,这事也就先被薛璟搁置下了。
两日后就是清明,一大早天气就阴沉得很,路上往来很多出城扫墓的车马。
薛家祖坟远在数百里之外,祭祀便从简。全家人拜了家中祠堂,祭奠便算结束。
薛璟出了祠堂后,让书言驾了那辆简朴的车,带了罐酒,往东城门外驶去。
他在军中有些好兄弟,一些还活着,一些已经骸骨还乡入了土。
正巧清明,他想顺便去近处的坟头祭奠一番。
路上往来行人车马众多,出城耽误了不少时间。
马车在东城门外的官道上走了好一段时间,又拐进一段小土路,往东北处的山坳里去。
这段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马行人,又过了一会儿,连土路也越来越小,层层环绕着小山蜿蜒向远方。
薛璟让书言把车停在路边,自己拿着酒坛下了车,一下窜进路边的林子里,打算抄近道从密林山坡中穿行而过。
他速度极快,书言就见他好像一阵风一样地消失在原地,惊得目瞪口呆。
不愧是将军府的大少爷,来无影去无踪!
有位昔日同袍出身京城外东北的一个小村,死后便葬在这片山坳里。
此处山势低缓,与武门关的万仞峭壁不可同日而语。因此他不费多少力气就过了几个小山坡,到了地方。
一个看上去十分简陋却还算体面的石刻墓碑前,杂草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墓前摆放着还在燃烧着的香烛,有一小块浇湿了的地,看得出,这家伙还有人惦记,不算冷清。
薛璟欣慰,打开酒坛子,在墓碑前席地坐下,自己喝一口酒,便往碑前倒一口酒。
“赵老五,你这处所倒是打理得不错,看来你媳妇儿还是疼你。你也不用担心,年前我让人送了些节礼,够她娘俩和你老母亲用上一年半载了。”
“胡余五年后又来犯了一次,被我们强赶出百余里,失了近万兵马。那个捅了你穿心的杂碎被我一刀砍了……”
男人们入沙场前,都已做好了马革裹尸的打算,因此身边人来来去去,薛璟不从不掉泪,不然就辜负了那些同袍不屈的热血。
他坐在坟前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话,把前世今生能告人不能告人的都敞开说了,也让自己舒坦一番。
终于把要说的说完后,他将壶里的最后一口酒倒在墓碑前,起身拍了拍灰,对着墓碑道了声别,便又抄近道往回走去。
走到一处山坡时,坡下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声音,薛璟好奇地从树后探头一看,见一架驴车正步履缓慢地踱到了这偏僻山脚,停了下来。
车帘从里被掀开,下来一个提着大包袱的清秀少年,看装扮是个书童。
这书童站定后,转身从车里扶下一人。
那人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纤瘦,像是一阵风来就能被吹走似的,落地时身形晃了晃,还咳嗽了几声,不是柳常安是谁。
薛璟讶然,没想到那么巧,竟能在这荒郊野岭碰见他。
薛璟赶紧将身形隐在树后,摸了摸怀里的香囊套。
他之前还头疼找个什么理由把东西还给柳常安,如今对方就送上门来了,正巧方便了他。
他躲在树后,继续往下张望,就见那赶驴的车夫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扶柳常安一把,却被他侧身避开了。
他对车夫微一躬身,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随后在书童的搀扶下,一深一浅地往山上走。
山路泥泞潮湿,柳常安脚步虚浮,边走边咳,时不时脚下打滑,走得艰难。
拐过一个弯道后,柳常安和书童的身影消失在薛璟地视线中。
他正打算跟上去,就看见山下刚才对着柳家大少爷还一脸恭敬的车夫,对着自家少爷消失的背影“啐”了一口,十分粗俗指着那个方向,嘴里似乎在咒骂着什么。
薛璟心下叹息,没想到不仅是柳二这个庶弟,看来柳家上下的仆从对这个大少爷都没什么敬重了。
这一路也没有太远,柳常安主仆二人到了一处平崖边就停下了脚步。
平崖上,一座墓碑隐在杂草丛中。
薛璟快速闪身到附近的一棵大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半躺着,垂眸看着直喘气的柳常安,想着该用什么说辞把香囊套还给他。
树下的柳常安跪在地上,打开带来的大包袱,从里面抽出一把劈刀,准备开始清理墓碑边的杂草。
一旁的书童赶紧一把抢过劈刀,把他按坐在地上,一脸怨愤地道:“公子,你身上还有伤,使不得这些力,还是我来吧。老爷也真是的,就算忌惮二夫人,悼亡一事也不该这么草率!即便不能亲自来,至少该先派几个人来先清理一下!”
他一面抱怨,一面清理着碑旁的杂草。
这些杂草至少有一年没清理,开春后又继续疯长,有些都要齐人高了,清理起来十分不容易,衬得此处的坟头更加凄凉。
柳常安看着书童劈砍得满头大汗,只叹了口气,没回话,安静地开始打点包袱中的香烛纸钱和祭品。
“夫人才走没两年,老爷就已经完全变了样,连祭奠都不来了。公子,咱们以后该怎么办呀?”书童抱怨的声音里都带了些哭腔。
他手上嘴上都没停,很快又换了抱怨对象:“二少爷实在是太过分了!公子你明明不争不抢,只安心念书,他还要把我遣走,借机寻衅挑拨!现在更是变本加厉,连这种脏污之言都能说得出口,公子——”
“别说了。”柳常安淡淡地制止,没再回话,只是用手帮着一起清理墓旁的杂草。
书童讪讪地闭了嘴,手上泄愤似地用劈刀用力劈砍着杂草,没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道:“公子,要不还是请舅爷——”
“南星!”柳常安皱着眉打断他。
这一声喝止似乎要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撑着地平复了许久,才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舅父已经帮得够多了,不能总是劳烦他......”
南星赶紧上前给他顺了顺气,咬着下唇,然后又说:“那咱们该怎么办呀?二夫人已经借故不拨银子了,别说书册,连笔墨都要断了。上次存在柜子里的那些碎银,也不知是哪个贼给偷了,说不定就是二少——”
“南星!慎言!”柳常安十分疲累地蹲坐在地,咳嗽两声,揉了揉眉心,“别让母亲操心。”
南星看了看已经从杂草丛中显露出来的墓碑,面露忧色,点点头,没再言语。
两个瘦弱的少年忙了许久,也只清出墓前的一小块净地,再多的也清理不动了。
柳常安在这小片地上摆好香烛贡品,在墓前跪下,虔诚地拜了几拜。
虽然身形摇摇欲坠,他却还是努力挺直背脊。风掀起他的衣摆,将他衬得更加清瘦,像逆风的修竹。
他呆愣地看着墓碑,说了句“娘亲,我挺好的”。
之后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口,只是用袖子轻轻擦拭几了下墓碑,随后流下了一行泪。
似乎怕被母亲看见,他赶紧抬手把泪拭干净。
薛璟看得皱了眉头,摩挲了下手中的香囊套。
这确实是印象中幼时的柳常安,尊师敬长,又古板倔强。
只是没想到,他失恃后竟过得如此凄惨,柳家二房这是想要断了他的活路。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
这处虽然偏僻,但这几日扫墓的人多,若有人因此路过也正常。但那声音却没继续往山道里去,而是径自往这个方向来了。
正沉默地烧纸的柳常安皱了眉,往嘈杂处看过去。
就见一群男人来势汹汹,为首的那人一脸横肉,膀大腰圆,踏着大步走到柳常安面前站定,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对着他上下打量着。
柳常安将手中所剩的一小叠纸放入火中,站起身问道:“诸位是?”
那人没回答,反是哈哈笑了两声,一脸促狭地说:“这荒郊野岭的,还碰上个长得有点模样的小家伙。”
说完,他对着身后的几个男人一招手,那群看上去像打手一般的粗壮男人走上前,扯过柳常安就往山下拖。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做什么?”柳常安大惊,刚喊完就呛了气,震天咳了一阵。
他用力想要甩开扯着自己手臂的男人,但无奈使不上劲,被拖着跄踉了好几步。
南星见了,赶紧冲上前去扯住柳常安,另一手抓着劈刀对着那个抓着柳常安手臂的男人大声吼道:“放开我家少爷!你们想干什么?!”
那人被劈刀指着也不害怕,嘲笑了两声:“小鸡崽子还敢在爷爷面前玩刀?”
他话音刚落,南星就被一旁站着的男人扯住后领,按住了拿着劈刀的手。
“哟,买一个还送一个。”为首的那人走过来,打量了一下南星,随后又对柳常安不怀好意地笑道:“小东西,有人把你卖到了潇湘馆。我劝你们别闹腾,乖乖跟我们走,少受些皮肉之苦。”说完,他掏出条绳子,示意几人把两个少年捆上带走。
柳常安惊诧,奋力挣扎道:“你认错人了!我是户部柳侍郎之子,栖霞书院的学生,怎么可能——”
“这荒郊野岭的,管你是谁家子?”那个男人促狭笑道,“你就在这处凭空消失,可有人知道?”
柳常安愣住,一时竟然不知该做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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