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渔在沈府门前跪了许久,在温青险先以为他要成为门前的石狮子的时候,他终于动了。
沈溪渔盘腿坐在了地上,右手指节搭上了左手的手腕,神情严肃、若有所思。
“主子,要不我们还是走吧?”温青小心试探道,“等过几日沈相气消了肯定就舍不得您了。”
“哥哥叫我去治病,但我的脉象没问题啊。”沈溪渔的目光看向温青疑问道,“谷未也说我的身体很健康。
那我应该治什么病?”
温青欲言又止,我觉得你应该治治疯病,但我不敢说。
“我觉得哥哥是想让我认错的。”沈溪渔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刚刚认错了,哥哥为什么还是不高兴呢?”
温青斟酌道:“或许沈相是想让您认识到错误所在。”
沈溪渔仍是疑惑,他表达着自己的观点:“我伤害了哥哥在意的人,我惹哥哥生气了。
也给哥哥带来麻烦了,不对吗?”
温青无奈扶额,自己的这个主子聪明是聪明,可在某些方面不止是缺了根弦这么简单。
沈溪渔较为自我,也缺乏与世界的共情能力。温青耐心地同沈溪渔说道:“那您觉得沈相是怎样的一个人?”
沈溪渔对温青的疑问不解其意,但仍是如数家珍:“温柔、雅致、善良、俊朗、聪明、有能力……”
似乎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属于沈溪知。
温青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沈溪渔的言语:“既然沈相是这样一个人,那您觉得他是为什么生您的气?”
沈溪渔将方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了一遍:“我伤害了哥哥在意的人,我惹哥哥生气了……”
“主子,您这是本末倒置。”若是换个人来,温青恐怕没这样的耐心,哪怕是面对主子,她的耐心也即将耗尽了,“是不是谁敢觊觎沈相,主子您就会要了谁的命?”
沈溪渔回答得理所当然:“是,沈溪知是我的,别人又怎么能觊觎?”
温青无奈到有些想笑:“您有没有觉得您这是视人命为草芥?您同沈相在一块这么些年,还不了解沈相的为人吗?”
沈溪渔拨云见日,眼中有些茫然的可爱:“是这样吗?”
一瞬间又转为阴鸷的狠厉,掌心未愈合的鲜血滴滴往下落着,沈溪渔垂眸道:“可是我控制不住。”
他明知道结果如何,但还是会这么做,哪怕再来一次依旧如此。
沈府远离街市,这条路上少有人往来,偶尔经过的看客也是身份不凡,毕竟寻常百姓若非不得已是不愿主动招惹上官宦世家的。
夹道种植着梧桐,这个季节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树影交错,是说不清的萧瑟。
“我要是受伤了哥哥是不是就心软了。”沈溪渔喃喃自语,随即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我不能伤害自己的,否则哥哥就不要我了。”
片刻后,沈溪渔如梦初醒般起身,往城外的方向奔袭而去。
温青跟在后面,叫也叫不住:“主子。”
“别跟来,我去杀人。”长安城外即是战场,两军对峙了不知多久,周谦也只是一味地用滚木礌石等防御,周谦的想法还是太多了。
而沈溪渔想的很简单,心中的破坏欲几乎要逼疯他了。
沈溪知给他栓了条一挣就断的绳,他只能在沈溪知的规范里做一个所谓的“正常人”,可偏偏他不能挣脱那条绳。
沈溪渔清楚的知道,一旦他越过了那条界,沈溪知或许就真的不要他了。
沈溪渔换了身玄黑色劲装,戴了张银质描金面具,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墨色的皮质腰带勾勒出他劲瘦而有力量的腰线来。
他纵身踏上城墙,而城墙上的将士们忙成一团,却不知在忙些什么。
自古以来强行攻城都是下下策,需要数倍兵力才能踏破城墙。
两军便如此长久的对峙着,只是偶尔试探一下对方的实力。
有意思,为了权贵们的利益牺牲将士们的性命,无论敌我,不都是无辜生灵?
可偏偏要分出胜负来,偏偏要这长安城白骨露野、血流成河。
城墙上的人占地势之宜,那箭矢齐下,到底是叛军损伤得多些。
沈溪渔自城墙一跃而下,孤身一人冲入阵中。
而城墙之上的周珩注意到了这一场面,他转而看向周谦:“爹,这人是谁啊?他不怕死的吗?”
周谦年逾五十,着一身玄色赤金铠甲,持一杆玄铁双钩枪,长须斑驳,俨然一副正气凛然的老将军:“他自寻死,无须理会。”
守了这么多日,周珩终于忍不住发问:“爹,既然不想和他们打,我们为何还要每日出城迎战?”
周谦睨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眼:“你懂得什么?叛军势大,能越过这么多州县兵至长安,我等自然无力抵抗,长安城破,致使陛下死于叛军之手。
我等重整兵马清剿叛军为陛下复仇,守山河社稷。”
他要保留实力,但不能拒守不出,否则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可是父亲。”周珩望向城外似有不忍的犹豫,“您已经位极人臣了,何必冒这个险?
倘若失败,便是诛九族的死罪。”
“你懂得什么?”北风凛冽,周谦的面庞是干涸的苍老,那双眼睛却满含野望,他踹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脚,慨然道,“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周谦的出身冀州,其父是地主家的佃户,是再普通不过的庶民。
关于幼年的记忆浅淡,只记得家中有许多兄弟姊妹,他们挤在只有两间房的茅屋里,姑娘和小子们住在一处。
姑娘等到一定的年纪,大概八岁、大概十岁,只需要几吊钱的彩礼亦或者是粮食,就可以送给别人家做童养媳。养到这个年纪的姑娘已经能做活了,总有人家是愿意要的。
那茅屋冬日里漏风、春日里漏雨,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棉被永远泛着潮气的霉味。
周谦在家中的年纪算是小的那个,他永远也穿不上新衣裳,布料破得洗衣裳的时候甚至不敢用力,就怕又扯出一个豁口。
一年里几乎大半时间都吃不饱饭,百姓哪能指望吃肉呢?能吃糙粮一类的食物吃饱的都算是宽裕的人家。
百姓一年祈求的唯有一个风调雨顺,只有如此田地才有收成。
即便是个丰年,也还要交人头税、粮食税……
还要给地主老爷交粮,到自己手上的就没剩多少了。
但其实那时候的周谦是很容易满足的,哪怕是春日里捡到颗野果、夏日里在树上捉几个知了都能高兴上许久。
普通人家的孩子哪有条件上学,都是要帮家里做事的。
周谦和他哥哥得了个帮地主老爷放牛的活计,一个月能得几斤糙粮,但这已经是让别人家艳羡不已的活计了。
直到有一日,地主老爷家的牛生了病,便将罪过推到了周谦和他哥哥身上,周谦被打得险先丢了命,地主老爷还抢走了家里的大半余粮,旁人还要说这是地主老爷格外开恩。
家里请不起大夫,是爹去山上摘了些草药用的土方子。
周谦身上疼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他哭着同爹娘说老牛生病不关他的事,他去放牛的时候根本没有让老牛吃到不该吃的东西。
屋内的光线昏暗,爹娘不过年逾四十青丝就灰白斑驳,脸上是瘦削的蜡黄,一双眼睛早已没了生气,爹娘告诉他,这是命,得认命。
他们的生命像一口干涸了多年的枯井,日复一日地在地里重复着劳作。
再后来,朝廷征丁打仗了,每个州府都有人数要求,他们家男丁多,周谦上头的哥哥都被征走了,仗没打完人已经没了,甚至不知埋骨何处。
朝廷发放下来的恩恤银更不知到了谁人手中。
后来的后来,当地大旱数月不曾下雨粮食颗粒无收,别说交税了,饭都吃不上,连树皮都刨了吃了。
饶是如此,还是饿死了不少人。
地主家的狗都是吃肉的,周谦去问地主借粮却是一分也借不来。
家中唯一的姑娘被人用五斤粟米买走了,可爹娘最终还是饿死了,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周谦,而家中也只剩下了周谦一人。
周谦不得已去参军,那年不过十二三岁。
他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几经生死,一步步地往上爬。
当他第一次尝到权势富贵的滋味的时候,他就再也放不下了。他不再是被欺凌的那个,他也可以像以前他遇见的那些人那般仗势欺人、为所欲为……
他要不折手段、不惜代价地往上爬。他不会低头,更不会回头。
说来好笑,他穷的时候,无论是表亲还是堂亲皆避之不及。
可当他飞黄腾达的时候,那些亲戚又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个个都待他亲近又殷勤得很。
他需要权力,只有权力才能给他带来安全感,只有权力才能让他不用再看人脸色生活、再卑躬屈膝。
为此他可以不惜代价。
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哪怕是死,他也要死在权力之巅。
思绪回笼,周谦看向城下的景象,那个不知死活冲入敌军阵中的人竟还活着?
从哪来的高手?竟比自己手下的人还要厉害。
真是麻烦,周谦沉声吩咐道:“出城,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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