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册二年腊月十八，天降大雪，三日不止。孟元华大喜，命礼部设踏雪宫宴，共庆瑞雪丰年。
国丧未毕，宴席从简，不设饮酒，孟文芳召集手下一帮御用文人，煮雪烹茶，以诗会友。
孟元华看着满座的青年儿娘兴致很高，“今日我大盛的才俊齐聚一堂，虽无美酒相伴，文芳准备的这茶也是雅物，雪水听说是从城西老君山取来的。”
孟文芳端着茶水出来敬孟元华，“陛下谬赞，仰承天恩，如此隆冬大雪明年定是丰收大年。诸位，躬逢盛事，何不以“雪”作诗为这宫宴助助兴？”
孟元华喝下一口热茶，脸上甚是愉悦，“文芳的这个提议好，朕诗书不精，但品味佳作亦是尽兴，今日作诗的魁首朕许她一个赏赐。”
礼部侍郎佟期夏先走出来献诗，“周王甲子旦，汉后德阳宫。洒瑞天庭里，惊春御苑中。氛氲生浩气，飒沓舞回风。
宸藻光盈尺，赓歌乐岁丰。”
诗虽无直接写雪，但将雪比作天降祥瑞来对孟元华的统治进行赞美，奉承的恰到好处，孟文芳对自己这位副手的表现很是满意。
此时，亭外有人匆匆赶到，“向母皇请罪，儿臣来迟，今日不知怎的赤云就是使唤不动，换了一匹马又碰上雪地真怕摔跤啊。”
孟瑜脱下披风递给了绿蕊，抬眼一望，孟璇已坐在孟元华近旁，另一边的桌子也已经撤了。
孟元华示意金枝快去准备碗筷，“还以为你这懒鬼冬日贪觉，特意没唤人去催你，倒和母皇在这耍可怜了。”
满座朝臣哄堂大笑起来，气氛是更加的欢愉，孟瑜望见沈清瑶也在，索幸叫人把桌子加在孟文芳旁边，“儿臣自罚，堂下煮雪，为母皇添茶。”
沈清瑶坐在斜后方，正好能瞧见她衣领上面的雪粒，露出来的玉颈冻的发红，不自觉地往她身后靠了靠，想帮她挡一挡亭外吹来的寒风。
孟文芳留意到了这点少女心事，这些日子相处以来她是真的挺欣赏沈清瑶这个学生的，谨慎知礼，看着柔弱骨子里却很坚韧，如此也该帮她找点表现的机会，否则孟瑜这样的天之骄女怎会把她放在眼里。
众人在佟期夏与张嘉中纠结，张嘉的“瑞雪惊千里，同云暗九霄，大盛天阙路，今日海神朝”也捧的孟元华很是满意。
究竟这魁首该给谁呢？
“陛下，下臣还有一学生要推荐，她的文采亦是名满东都的。”
众人目光落在沈清瑶的身上，她也不惊慌，如她的素衣一般清淡的人，坐直身子朝孟元华行礼，“散漫祥云逐圣回，飘飖瑞雪绕天来。不能落后争飞絮，故欲迎前赛早梅。”
“好啊！好一个赛早梅！”孟元华的小名就是阿梅，这自然是孟文芳事先透露过的，但能巧妙地化用进诗文里，拿雪花竞逐暗喻臣子争相效忠，也的确可见沈清瑶的功底。
有好事者一看这出风头的全是孟文芳的人便开始起哄，“孟尚书，你这推荐两篇，可不公平，这赏赐横竖要被你们礼部抢去。”
孟瑜回头看了一眼，是左相梁万城的人吴邦，传说母皇马上要提拔孟文芳当右相，所以两派人的争斗早是暗流涌动。可争宠归争宠，论诗文沈清瑶确实高明不少。
孟瑜起身祝茶，“吴大人此话差矣，清瑶并无一官半职，她只是孤的人，是母皇亲自赏赐给儿臣的人。”
孟元华看这架势也顺手推舟，“既如此，江宁你来评评魁首该给谁？”
孟瑜微笑道，“举贤不避亲，自然是清瑶更胜一筹。”
孟璇虽然不知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能猜测母皇是想给朝臣做出母慈女孝的面貌，于是也跟着凑热闹，“瑜儿，你这媳妇还没娶上就这么不会端水了，以后耳根子可得硬一些。”
席间众人纷纷哄笑，孟瑜不在乎这些打趣，倒是沈清瑶难得的脸颊泛起红霞。
“沈家女娘，说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沈清瑶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承蒙陛下厚爱，清瑶确如殿下所说并无一官半职，因盛朝开国以来除了朝臣举荐女子并无其余当官的路径。清瑶奏请陛下，在来年春闱也向女子开放应试之道。”
孟文芳听沈清瑶要的这个赏赐，分明是在为自己革新之策铺路，果然是没有帮错人。
吴邦是吏部尚书，一听这话立马就火了，“不可啊陛下，春闱会试必须得有秋闱通过的资格，贸然为女子选官开方便之门，怕会引起男子的非议啊。”
孟文芳立刻出来站台，“吴尚书慎言，去年秋闱时礼部便允准女子也可参加考试，是吴尚书力陈八大弊端阻止女子应试，怎么如今又为男子叫起屈来，读书本就是该人读的，分什么男女你我。”
秋闱的各地主考官都是吏部安排的，吴邦带着他们上折子不愿为女子监考判卷，又在民间大肆宣扬男女同考伤风败俗，硬生生拦下了孟文芳的改革之策，这一箭之仇她早就想报了。
孟元华把茶杯一放，面上有些不悦，虽然朝臣间制衡是她有意为之，只是她并不想每时每刻都为他们评理，尤其在本不想议政的宫宴上，眼神落回了这场争端的始作俑者。
孟瑜发觉孟元华盯着沈清瑶的表情阴冷，担心沈清瑶成为出气筒，连忙站了起来，“孤看两位大人不必争口舌之快，都是为朝廷选拔人才何须动怒。孤曾在花利国求学，花利也是在十余年前才准许女子参考，初时应考的女子极少，因女子教育本就是落后男子已久，但花利采取了不少奖励的政策去调动女子积极性。现如今女子学堂遍地开花，女官遍布朝野，国力渐强有目共睹，这就是人才发挥的作用。”
孟文芳也立刻应答，“不错，女子中的翘楚又何止几人，只是千百年来受儒家“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非议束缚已久，无数有才学的女子埋没历史的烟尘之中。下臣并不是主张为女子开捷径，而是科举两次选拔本因报考人数太多官位太少才如此筛选，如今开蒙的女子本就不多女官位置亦空悬不少，这第一回若是能直接由陛下出题面考，相信定能给天下女子一剂非凡鼓舞！还请陛下准许女子参与春闱会考…”
宫宴结束时，梁万城气的脸都黑了几分，在回府的马车上把吴邦骂了个狗血淋头，来之前还和自己打包票说张嘉才高八斗定能一鸣惊人，如今连个没有功名的小女子都比不过，简直贻笑大方！
孟文芳看着一行人离去的方向解气得很，这还只是个开始，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女子叫你们好看。“清瑶，这回是江宁殿下帮了大忙，你随我去感谢一番。”
孟瑜裹着新赐的狐裘从院里出来，绿蕊在为她放好凳子预备登上轿撵，夜深了马便不好骑了。
“殿下助天下女子之大恩，文芳没齿难忘，请受一拜。”孟文芳恭敬地给孟瑜行礼，这倒叫孟瑜觉得新鲜，她这个堂姐年长过她十几岁，又自小跟在母皇身边理政，总是端着一副架子叫她不舒服，当然更不愿意回忆的是小时候还被她教习书法捱过戒尺。
“如此深的夜还有太阳出来，今日这宫宴本殿下虽未饮酒倒是觉得醉了，不过孟大人我帮的可不是你。”
孟瑜的眼神在沈清瑶身上打转，当事人自是识趣，“殿下今日解围，清瑶无以回报…”说着竟要跪下，还好孟瑜眼疾手快一把扶起她。
“沈女娘，这样大的雪，你这膝盖不要了？孤向来不喜好繁文缛节，你若真想报答就送孤一个礼物。”
沈清瑶看着孟瑜抓着自己的手，两人说话离得近，哈出来的气都扑在对方脸上，“不知殿下想要何物？”
孟瑜笑了笑，指了指沈清瑶的胸口，此情此景看的孟文芳血气上脑，这样的事是可以当着旁人的面说的嘛，果真纨绔本色不改。
“孤要的这份礼物，不求千金，但求诚心，因这心意才是世间无价之宝。”
还好还好，尚且知道分寸，孟文芳是松了一口气，但沈清瑶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好过，她又不知道孟瑜喜欢什么，如何能把礼物送到心坎上去呀。
腊月二十九，宫里放了春假，孟瑜一早问完安就驾马预备出城去凌波湖冰嬉。
“绿蕊，你去替孤接沈家女娘，孤的礼物都这么多日了还不呈上，这沈女娘莫不是打算赖账？”
“得嘞，奴婢这就去帮您催债。”
沈清瑶从轿撵上下来，看着湖上有一青衣女子穿梭在人群中间，她脚下的圆鞠仿佛活物一般贴着她辗转腾挪，高呼声中连连射中彩门。
孟瑜踢累了便将青色坎肩交给同伴，她早已望见沈清瑶在岸边等她。孟瑜脱掉冰鞋，绿蕊拥着狐裘过来，孟瑜接过狐裘却给沈清瑶系上了。“上次踏雪宫宴你便穿的单薄，如今这数九寒天外出你怎么还是穿这么单薄？”
沈清瑶自然是没法讲家里的披风都是给兄弟们准备的，女子向来分不到富裕的过冬衣料，按祖父的**，女子又不需要外出，何必浪费皮毛裁衣服。
“清瑶习惯了，还请殿下御寒。”说着便要把狐裘脱下来，但孟瑜却按住了她。
“孤刚蹴鞠完，浑身热如火炉，你留着穿吧，这样的狐裘每年母皇都赐我一件，这件是去年的就赏你了。”
沈清瑶没再说话，这明明是宫宴那天孟皇新赐的，才做的裘衣暖和的紧。
“孤叫你来，你可知所为何事？”
沈清瑶点点头，从衣服里拿出一方手绢，里边包着几个护膝。“听闻殿下冬日出行，御马容易摔跤，清瑶便缝制了这几副护膝，想护殿下平安。”
孟瑜接过护膝摸着上面的纹样，是鱼藻纹，既寓意金玉满堂，又呼应了孟瑜的小名，果然是花了心思的。“沈女娘这绣工不输尚宫局，只是你怕孤摔跤准备一副护膝即可，为何却同时做了四只呢？”
“殿下，这是给马儿戴的护膝，让它们冬日出行乖顺些。下人们怎么会让你摔跤呢，马儿不愿意跑自然就让你乘轿子了。”
孟瑜一脸疑惑地望着沈清瑶，却看她笑眼弯弯，“好啊，你敢捉弄本公主，得让你吃些教训了。”说罢便拽着沈清瑶上冰了，两人在冰面上你追我赶，闹到筋疲力尽了才回冰床上歇着。
绿蕊倒了煮好的姜茶出来给两人暖手，又给孟瑜递上手帕擦着汗，“沈女娘，你这溜冰技术甚是高超啊，孤都差点追不上你。”
沈清瑶气喘吁吁的但却开心的紧，好多年没有出来溜冰了，“从前在朝都的时候，沈府便在上阳湖边，因此内宅里的小湖亦会结冰，我们这些女娘便可玩个痛快。到了东都之后便没了那样的条件，再说沈家家训女子不得抛头露面…”
孟瑜杯子一摔，“沈家家训是个什么东西啊，孤看孟文芳说的没错，这些老儒太会造规矩了，不是要求女子这个就是要求女子那个，明明品行不端寻花问柳者多是男子。以后你想去哪就去哪，如果有人敢拦你就让他来江宁公主府跟孤亲自解释！”
鱼藻纹，造型为鱼群与水藻、浮萍共生，是经典的吉祥纹样之一。金鱼”谐音“金玉”，水藻象征“财源如水”，鱼游水中也暗含道家隐逸思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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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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