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总有下不完的大雪，缠缠绵绵去日苦多，新雪将亡人埋了一层又一层，解冻的乌鸦高飞盘旋，和冬鹪鹩日夜交替地喧闹。
朱诺断言皇帝体内的蛊虫无法连根取出，性命攸关，唯有找到母蛊才最为稳妥，然而连皇帝本人也不清楚何时被人种下了蛊。
可疑之人太多，反倒叫人无从下手。
乌策来接药祖与阿盛那日，初春的第一缕暖风终于驱散了少轩城的阴霾。
火把毕剥作响，萧云舟率黑甲卫密切监视营地内外，紫电营始终拱卫御帐周围，药祖与阿盛的营帐相隔颇近，乌策一行伪装成黑甲卫，接应二人准备离开，不期然下一个拐角撞见了守株待兔的鸩目鬼。
见状，乌策反倒暗自松气，一切顺利才叫反常。
高湛披坚执锐，倚在猎猎锦旗下，笑容慵懒，轻飘飘招手致意：“乌策楼主，别来无恙。”
乌策故作茫然：“高大人，你在跟谁说话？药祖胸闷，想透透气……”
“哦对了，忘了自我介绍，”高湛置若罔闻，站直身体摘下面具，正色道，“鄙人九头鸟帮主，高湛，幸会幸会。”
说着，他扯开本就松散的衣领，左锁骨下一枚栩栩如生的蓝绿色九头鸟纹身，黑金重瞳衬得鸟头诡异又狰狞。
直到借助微弱的火光看清高湛的脸，乌策才确认他的身份，两人曾于数月前会过第一面。
太史胜的易容术天下无敌，除了玄阳族逆天的火眼金睛，没人能一眼看破乌策的伪装，所以目前为止见过他真容的不过一手之数，柯夏算一个。
八咏楼与九头鸟向来不对付，乌策也倦于和时不时挑衅的鸩目鬼斗法，所以主动约了那次见面，正好赶上南谌被接回国的时间点。
不过那时两人都遮得相当严实，一根头发丝也没露，照理说高湛不可能认出自己。
由是乌策惶惶然环顾四周，煞有介事关切地问：“高大人，莫非护卫陛下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这哪有别人啊？”
“其实在下很乐意与八咏楼合作，”高湛低头横过配剑端详，自说自话，“可惜自柳州一别，想见乌楼主一面实在是难如登天，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下终于明白，当初乌楼主以宝物交换，换九头鸟护送南谌殿下回京的缘由了，原来南谌就是北冥。”
他抬起独眼逼视乌策，精光四射。
乌策疑惑地歪了下头，再度忧心起高湛的精神状态，似乎打算装傻到底。
高湛粲然一笑：“皇帝在乎皇室名声，在下可无所谓，你说，要是把通缉令上的人换作南谌，天下为眼，他能往何处逃？你再来想想，纵你背生双翼，带着一老一小，如何逃出紫电营天罗地网？”
紫电营的武器均暗藏机巧，剑柄下有一凹槽，嵌着一枚精巧响哨，他身怀鬼步移影之绝技，乌策决难在响哨发出信号前阻止他。
传言被鸩目鬼盯上，至死都不得安宁，他刻意向乌策展示了这枚响哨，笑容如春风般和煦。
“乌楼主，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我们会双赢的。”他意有所指道，“我们目标一致，只要乌楼主一声令下，在下愿效犬马之劳，如若不然，只能请楼主不吝赐教了。”
看样子今日不得到答案，高湛不会善罢甘休，而时间拉得越长，药祖也就越危险，高湛耗得起，他乌策可耗不起。
终于，乌策皮笑肉不笑默认了：“高帮主，鄙人看你也并非忠心耿耿，你也来猜猜，皇帝知晓你勾结云昭国，会有什么反应？”
高湛摆了摆手，一脸笃定：“你不会的。”
“那可说不定。”乌策胸有成竹，并不惧他，结果不过两败俱伤。
两人视线在半空相遇，火花四溅，皆是寸步不让。
高湛眉梢微挑：“至少，我比你多的是时间。”
事实如此，乌策只得败下阵来，不阴不阳地问：“那高帮主想从鄙人这里得到什么，才肯让开路？”
瞥了眼行动不便的朱诺，适才还咄咄逼人的高湛柔和了语气：“楼主不会不知，药祖前辈可是关系着我国皇帝的性命，若就这样让你们轻易脱身，在下无法向陛下交代啊。”
乌策审视他片刻，虚伪的笑容信手拈来：“你我知根知底，还请高帮主——高抬贵手。”
“楼主言重了，”高湛笑意更深，“俗话说商人无利不起早，楼主想带走药祖，总得拿出些诚意。”
乌策了然一笑：“你是想知道北冥在哪吧。”
但高湛食指轻晃：“不，在我这里，北冥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落在阿盛身上：“皇帝大病未愈，就把这孩子暂时留在此地伺候吧，一月之内，我要看到母蛊，另外，我知道楼主掌握了青璃国的城池布防图，还希望您能不吝分享才是。”
好一个狮子大开口。
乌策：“哦，原来你们皇帝准备先打青璃。”
高湛但笑不语。
僵持的风险总归太大，乌策暂时还不想暴露后手，只得留下阿盛作质。
一行人擦肩而过时，乌策顿了顿，问：“鄙人能否再问高帮主一个问题？”
高湛眉眼弯弯，真诚地说：“楼主请讲，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封尧何在？”
“楼主，”高湛忽地沉了脸，深深看进乌策的眼底，半警告半劝诫道，“不要打听有关他的事，他是个疯子，纯粹、彻底的疯子，你不会想和他对上的。”
一丝丝不安涌上心间，乌策不及多想，坚持道：“还请高帮主能知无不言。”
听完，高湛微微一笑，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是不远处的火把的杰作。
“既然楼主执意找死……他去追北冥了，准确来说是追杀南谌，而为何嘛，”他抬起眸子，嘲弄道，“在下做个顺水人情，一并告知楼主，他二人同争一个异人，南谌还在他面前挑衅过几次，由是激怒了他。”
乌策面无表情点头道谢，临走前，他回首望了望，高湛把着阿盛的肩膀，笑得灿烂，冲他们挥了挥手。
那快活的模样不由得让乌策想起一个人。
他摇摇头，丢开无关的想象，赶去见辛雄，哪怕南谌不特意嘱咐他去一趟北苍王宫，他也得早早走这一遭。
又是大半月过去，在成煦帝从少轩城归来之前，乌策见到了南谌安插的内应，那是个眼睛似猫一般圆润的青年男子，在太乐署任职，平常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一点倒和乌策意气相投。
男人自称阿穆楞，巧合的是也来自寒魄族，受南谌之命将当时已然气绝的烛华藏在了太乐署中，不过也仅此而已了，王宫全面戒严，他没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烛华送走，只能用南谌留下的药吊着她肉身不腐。
药祖年事已高，需早日安顿好，直接去往了青璃国，估计此时应该在排队进城了，有道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阿穆楞将乌策领进废墟旁的小屋，三张短桌拼作一张窄床，没有床垫枕头，躺在上面的女人身上仅盖了块毛毡，墙角堆积着无法细数的蛇尸，纠缠成令人作呕的一团。
“赶不走，”见乌策眉头紧蹙，阿穆楞耸耸肩说，“就算身首分离，它们也要死在这儿，好几次差点露馅。”
乌策目光闪烁，看向像是冻成了冰雕的女人，嘴角向下抿着，有些心不在焉，人都凉透了，连药祖都不敢保证能救，难道自己救得了？
上前半步，他用折扇挑起毛毡扔到一旁，敲了敲烛华邦邦硬的胳膊，搓开她发梢的霜花，忍不住想翻白眼：“这能活？”
阿穆楞不假思索道：“当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烛华都算驭兽师一脉，反噬是常有的事，不过那个夜里烛华被人设计，整座阴山的蛇类皆联结于她，随后一刀斩之，分明要置她于死地。
小屋只有一扇门，没有取暖的地龙或火盆，一会儿子的功夫，乌策冷得嘴皮子发青，不禁跺了跺脚，搓着双手哈气。
两人面对面沉默良久，阿穆楞奇怪地问：“楼主没给你什么东西吗？”
经他这么一提醒，乌策方才从兜里拿出了那颗豆大的夜明珠，一不注意可能就丢了，他端详珠子半晌，没看出所以然，阿穆楞要了过去，也沉思片刻，随后猝不及防捏住烛华两颊，将珠子使劲塞进了她嘴里。
动作行云流水，乌策来不及阻止，正要开骂，鼻尖忽地闻到一股奇香，榻上之人青白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胸膛也有了细微起伏。
到嘴边的责骂吞回肚中，他只道夜明珠是南谌的信物，却不曾想还有这种用处。
见乌策面露不解，阿穆楞解释道：“在楼主离宫之前，她已是命悬一线，所以我相信楼主若是派人来，定会考虑到她的情况，这颗夜明珠包裹的正是奇药回魂丹。”
但事实是他也在赌，正反烛华身处绝境，不会更差了。
“楼、主……”乌策斜睨着他，嘴角一丝难以形容的轻蔑笑意稍纵即逝，对阿穆楞的解释不置可否，“然也，可这东西是北冥给我的信物，没了它，我要是劝说不了辛雄，你待如何？”
阿穆楞愣住了，显然没想到还有这种关窍，迟钝地感到棘手，这事被自己搞砸了，楼主一定会不高兴的。
他讷讷道：“我可以去和辛雄解释……”
乌策嗤笑打断：“解释解释，除了解释，你没有别的长处了吗？”
八咏楼中还有许多完全站在北冥一边的人，数量可观，他看不惯这类人许久了。
阿穆楞说：“我会奏乐。”
乌策轻啧一声，暗骂此人呆傻无药可救，大战当前，以乐却敌吗？
秘密通知了碧血卫打掩护后，乌策暂时在王宫内住了下来，若烛华不能在成煦帝回宫之前转醒，就不能怪他顺势而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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