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朝的官道,在雨季,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噩梦。
由上百名披甲执锐的禁军护卫着的钦差仪仗,此刻正以一种屈辱的速度,在这场噩梦中艰难行进。车轮一次又一次地深陷在泥泞里,需要数名精疲力竭的士卒喊着号子才能推出。马蹄踏过,溅起的不是尘土,而是冰冷、粘稠的黄泥,糊满了每一个人的裤腿和铠甲。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湿透的牲口皮毛和冰冷铁器混杂的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除了车轮碾过烂泥的噗嗤声和士卒们粗重的喘息,四野一片死寂,仿佛连虫鸣鸟叫都已在这无尽的阴雨中彻底腐烂。
钦差正使—礼部侍郎李巡,年近五旬,官场沉浮三十载,早已练就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但此刻,他撩开车帘,看着窗外那片毫无生气的、被雨水浸泡得发白的荒凉景象,眉头也不禁紧紧地锁了起来。
“夜副使,”他放下车帘,对车内闭目养神的副使夜风,用一种不带情绪的、平淡的口吻说道,“看此地貌,州牧所言,恐非虚妄。边陲之地,民生多艰,教化不兴,易生乱匪啊。”
他言语中,已将州牧弹劾奏本上的内容,信了七分。
夜风缓缓睁开眼,眼神平静无波,他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大人说的是。”
夜风这不咸不淡的回应,让李巡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他瞥了对方一眼,心中冷哼一声:到底还是年轻,仗着陛下几分恩宠,便不知天高地厚。
车队又一次陷入泥沼,外面传来了士卒们压抑不住的怨声载道。李巡正欲发作,马车却猛地一晃,随即,那种令人烦躁的颠簸和泥泞的拉扯感,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稳、流畅、甚至带着些许轻快节奏的行进感。
车速,在片刻之间,提升了不止三倍!
“怎么回事?!”李巡惊疑不定地再次撩开车帘。
下一刻,这位见惯了宫廷盛景的礼部侍郎,彻底呆住了。
眼前,是一条他从未见过的、甚至从未想象过的道路。
它宽阔、平坦,呈一种独特的、干净的灰白色,如同一柄巨大的利剑,从泥泞的大地上,笔直地向前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路面坚硬而干燥,即使经过了前几日的雨水冲刷,也无丝毫泥泞,只有一些被风吹来的、干净的落叶。
车队的车轮,正是在这条道路之上飞驰,平稳得如同行驶在京城皇宫前的御道之上。
那些原本精疲力竭的禁军将士们,此刻竟忘了疲惫,纷纷跳下马背,好奇地用靴底跺着坚硬的路面,发出“邦邦”的闷响。“天哪,这是什么路?”“比京城的御道还硬!”“踩上去脚底板都震得发麻!”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夹杂着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李巡再也无法安坐车中。他不顾礼仪,亲自走下马车,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用自己的官靴,重重地踩了踩那坚硬的路面。那坚实的、毫不下陷的触感,清晰地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他蹲下身,用手指仔细地摩挲着路面的材质,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由无数砂石和一种灰色粉末胶凝而成的“人造岩石”。他脸上的沉稳面具寸寸碎裂,那巨大的震惊如山崩地裂,将他三十年官场练就的城府瞬间夷为平地。
作为礼部侍郎,他比谁都清楚,这样一条“全天候”的道路,对于一个王朝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粮草和军队的运输效率将提升数倍,意味着朝廷对边疆的控制力将抵达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此物的价值,远胜十万精兵!
接下来的十里路,钦差车队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飞驰。当他们抵达黑水县城下时,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他们的怀疑,变成了震惊。城墙虽有修补痕迹,但干净整洁。城门口,一队身穿统一麻布制服的民兵,手持长枪,站得笔直,眼神警惕而自信。
当钦差车队缓缓驶入黑水县城门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准备迎接边陲县城特有的、混杂着牲畜粪便和贫穷腐朽的恶臭。然而,预想中的气味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雨后青草、潮湿泥土和淡淡的石灰水混合的气息。
李巡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再次撩开车帘,眼神锐利如刀,开始审视这座城。
第一眼,是街道。宽阔,平整得令人发指。路面是与城外大道别无二致的灰白色水泥,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最让他心惊的,是街道两旁那深达半尺的排水沟。沟渠并非寻常的露天土沟,而是用新烧制的红砖砌成,上面还覆盖着间隔均匀的、打了孔的石板。这意味着,整座城的污水系统,都是封闭的!
第二眼,是建筑。没有低矮破败的茅草屋,入目所及,是一排排规划得如同棋盘般整齐的、崭新的两层红砖小楼。这些小楼的形制古怪,统一的红砖墙体,统一的坡屋顶,统一的门窗尺寸……更让他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的是,那些窗户里镶嵌的,不是常见的窗纸或贝壳,而是一种纯净、透明、如同极品水晶般的“琉璃”!
第三眼,是人。这才是最让李巡感到震撼,乃至一丝丝恐惧的地方。他没有看到州牧奏本中所写的“流民遍地、形同匪巢”。他看到的,是穿着统一的、干净麻布工服的“重建营”成员,排着队,唱着有力的号子,精神抖擞地走向城外的工地。他看到的,是母亲们在“黑水新村”的公共庭院里,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看着孩子们在干净的石子地上追逐嬉戏。他看到的,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他从未在边陲百姓脸上见过的神采——那是一种吃得饱、穿得暖、对明天充满希望、发自内心的安居乐业!
李巡缓缓地放下车帘,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此行,是来查一个“恐有不臣之心”的乱臣贼子。可他看到的,却是一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干净、有序、高效、富足……只存在于上古圣贤书中的“理想之城”的雏形。那个州牧的弹劾奏本,此刻在他脑中,已经不成了一个笑话,而是一个恶毒的、充满了嫉妒与贪婪的谎言。
当车队抵达县衙门口时,苏建国身着七品县令的青色官服,带着赵老伯等一众本地德高望重的乡绅,以及各司的属官,早已在此等候。
“下官黑水县令苏建国,恭迎钦差大人。天使远来辛劳,驿馆已备下薄酒,请大人与将士们先歇息片刻。”苏建国率众行礼,举止从容,不卑不亢。
李巡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行压下。他知道,不能再被这黑水县牵着鼻子走。越是震撼,越要主动出击,方能试出此人的深浅虚实。
他摆了摆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苏大人客气了。歇息之事不急。本官奉圣上之命前来,有些事,想先问问。州牧弹劾你私建高墙,不知那高墙,在何处啊?”
面对李巡的突然发难,苏建国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他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姿态,仿佛不是在迎接审问,而是在向贵客展示一件稀世奇珍。
“回大人,下官确有修补城防,但绝不敢逾制私建高墙。州牧大人所言的‘高墙’,或许……是他误将下官为炼制祥瑞而建的一座‘宝塔’,认作了高墙。”
“那座‘宝塔’,形似高塔,日夜吞吐天火,从未停歇。大人既然有兴趣,下官这就领您与夜副使,前去一观。”
他顿了顿,声音中充满了恰到好处的自豪与神秘:
“此塔,我们称之为——高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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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钦差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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